第六十七章 沒看山川,沒看遠方
崆峒秘境在入夏以後,也逐漸安穩下來了,死去的人就永遠逝去了,不可追。
新來的修士絡繹不絕,漸漸又恢複了城中往日的繁華樣子。
隻是黃昏傍晚時,有些人偶爾會高坐城頭,借酒消愁。
人生中總會有一些人或事,深深印在心中,忘不掉,也就成了遺憾。
城中最南端的一處山脈,成了亂葬崗,死去修士的屍身都埋葬在那,離著一處小湖挺近,聽陰陽家說,這種依山傍水的地勢能夠壓製怨氣,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眾修士就怕到時候土裏爬出行屍,那這些逝去修士,就真的要屍骨無存了。
崆峒秘境裏來了一個瘦小老頭,修為不高二境而已,背著一個小皮囊,臉上總是有著一副諂媚笑意。
他逢人便問那薛謝去處,城中大多都是和老人一樣新來的修士,什麽薛謝,通通曉不得。
要說那太白劍宗靖正鴻,五陽山黎陽,晗晗宗柳熠,這些新晉城中十人的修士,他們倒是有所耳聞。
矮小老頭有些失落,不過也會諂媚笑兩聲,說勞煩大人了。
那些修士看這老頭也覺得怪,一大把年紀了,才二境修士,眼看著都沒幾年好活了,還不在外邊安心養來,擱這崆峒秘境裏來找罪受。
還是說這老頭還有一副勇於攀高的心腸,還想在垂死之際來個躋身三境?
倒也真是好笑。
如今城中四脈修士減少的厲害,所以魚龍混雜的嚴重了些,矮小老頭那小皮囊沒過幾天就被投了。
其實皮囊裏也沒什麽錢,就幾枚世俗間的銀兩,三顆微微發黃的子鼠錢,上邊刻印的老鼠好似都沒有那麽活靈活現了。
偷到這皮囊的修士瞧見了,也暗罵一聲晦氣,咋偷到個這種窮酸玩意。
老人沒了錢兩,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他在這城中一直沒用錢,渴了餓了,山脈外都有吃的,且都在外圍,挺安全,晚上就在城中隨處找個不影響人的地勢歇著,也能安穩過夜。
隻是那三枚子鼠錢是自己徒弟臨走時給自己的,十年了一直沒舍得用,老人想起,總是傷感。
他在城中摸索大半個月,終於是在別人領路下,找到了那塊刻有薛謝二字的墓碑。
矮小老頭在這瞬間,涕泗橫流,卻沒有聲響,先是朝那帶路修士躬身告謝,隨即顫顫巍巍的走到墓碑旁,身子輕輕靠在墓碑上,埋頭嗚咽道。
“徒兒,師父來陪你了……來陪你了。”
領路修士沉默片刻,空了一截的袖管隨風飄蕩,隨後轉身,悄然走遠了。
矮小老人自此後,在薛謝墓碑旁紮了一間小茅屋,再也沒去過城內了。
他還在薛謝墳塚旁又挖了一個坑,自己躺進去試了試,剛好不錯,老人便高興爬起,坐在薛謝墳前,笑道。
“徒兒,記得你剛來破廟的時候,就喜歡天天挨著我睡,後來個長大了,小床睡不下,為師就睡地上,你小子倒好,偏偏要陪著我一起睡地上,結果好好一個床,沒人睡了。”
老頭笑得更漸燦爛。
“這下好了,床夠大,咱們師徒二人,又能睡在一起了。”
他笑著笑著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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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邵都城自城主死後,繁華就一日不如一日,城中民眾生活越發艱難,甚至有些人還想著城主要是不死該有多好,不過是死幾個難民而已,關他何事。
於是城中民眾便有些怨恨起了那吃了城主的高大修士與那道金光人影。
覺得這兩人是真該死。
凡人念想也敢怨恨起了山上仙人。
人心的怨念有時候就是這般不講道理與膽大包天。
在盛夏之際,城中有三頭紅狐打算坐著買來的渡船,一起跋山涉水去往中勝神州的那處狐族聖地青丘山。
兩隻小紅狐背著自己的小包裹,一路上嘰嘰喳喳,滿是遊山玩水的快活。
走在前邊的老者瞧向兩隻小紅狐的眼神中皆是寵溺。
它們打算坐上渡船時,其上已經站了一位劍客。
老紅狐怔了一下,隨即滿臉悲哀,默默跪地,響亮磕頭,求這位劍客殺了他泄憤,饒了兩隻小紅狐。
劍客麵色冰冷。
這老狐狸殺他全家時,可曾想過繞誰?!
於是今日渡口邊上,便多了三具紅狐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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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邵都城的那處大江,往東走便通向淮水。
淮水是真正的跨州大河,起源是北上浮白州中部,盡頭便直接奔流入海。
陳九與紅臉老道坐著一葉小舟,在這大江之中異常安穩,有風浪便隨浪起,反正不會翻船,且速度極快。
叫一些坐著仙家渡船的修士見了也驚奇。
不過世間無奇不有,隻當兩人是隱士高人,倒也沒人不開眼,前來叨擾。
紅臉道人時常坐在船頭垂釣,本來無餌,不知為何釣了隻蝦米上來,於是蝦米釣小魚,小魚釣大魚。
倒是把陳九看得一愣一愣的,覺得這道人做得真是無本萬利的買賣。
淮水之大,也不是處處安穩,有些水域地勢,險象環生。
比如有那水中臥蛟,專吃來往渡船,要是沒有大修士護著,一船人全要為蛟龍飽腹。
可惜蛟龍遇見了紅臉道人,被一指斬殺。
《山海誌異》中都說這種遠古遺種有感知禍福的天生氣運,如今看來,也不好使。
一位相當於元嬰瓶頸大修士的蛟龍就此隕落,就連屍身都被紅臉道人碾成飛灰,隨風飄散去遠。
淮水四周,也不全是渡船,還有劍修遠遊,禦劍上空,如縷縷流光,極快消逝。
紅臉道人心氣太高,最見不得有人飛劍比他高,於是有劍修禦劍飛過時,他便冷哼一口氣,直接叫這飛劍顫抖,連帶著其上劍修一起掉入淮水之中。
期間有一位大修士,稱得上劍仙,估計是個脾氣爆炸的,被紅臉道人這一冷哼後,非但沒有懼怕,反倒憤怒罵道。
“奶奶個腿,哪個崽種,暗箭傷人,敢不敢出來和你爺爺比劃兩下?”
他向著朝著天地四方喊,眼神卻直直盯著淮水最中央的那艘小舟。
一位長相極為俊俏的年輕人從船艙裏鑽了出來。
嗯,境界不高,該是來頭不小,得了家中老祖賜給的法寶。
這位大脾氣劍仙便拿著飛劍,沒好氣道:“好你個小兒,敢拿著法寶暗算老子,看在你家老祖的份上,我先讓你三招,隻出一劍,代你家中老祖好好教訓一下你。”
年輕人搖了搖頭。
劍仙便一下氣急,“怎的?瞧不起我,你去這天光州打聽一下,老子呂不韋的大名,那可是響當當!”
年輕人又搖了一下頭,指了指船艙。
裏邊鑽出一位紅臉道人,看著呂不韋,罵罵咧咧道:“什麽陽痿不陽痿的,煩死個人,老子今天就在這,讓你三招,隻出一劍。”
呂不韋看見紅臉道人時,便麵如死灰,他張了張嘴,想要辯解兩句。
紅臉道人嫌他聒噪,先出一劍,改日再讓他三招,便直接雙指並攏,徑直斬去。
將這本命飛劍名為“蘆薈”,斬人當救人的劍仙呂不韋,直接斬出三萬裏。
呂不韋倒在一處山林之中,毫無動靜,隻管裝死。
一直熊妖路過,嗤笑一聲,“都什麽年代了,還有人看見俺就玩裝死呢?”
它搖了搖頭,“誰還吃人肉啊,俺都吃蜂蜜。”
遠處忽有樹木傾倒。
熊妖神色一變,“不好,又有人在砍樹!”
自詡森林衛士的熊妖徑直向樹木傾倒處趕去。
呂不韋一連躺了三天才緩緩起身,摸了摸身上,其實也沒受啥傷,估計那老劍神是收了劍氣,斬向了天地,沒斬自個。
不然估計自己就沒命爬起來了。
呂不韋隨即便興高采烈,拿著飛劍隻差沒有起舞。
奶奶個腿,硬抗道觀老劍神一劍不死,這說出去,老子呂不韋的名聲那不得蹭蹭的往上漲?
以後遇見有修士吹噓這道觀老劍神了,他便可以走上去,來一句。
“哦,道觀老劍神啊,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一劍還沒斬死我,也就這樣吧。”
呂不韋想來,便是心情大好,隻道這個運氣來了呀,擋都擋不住。
小舟一連行駛了半旬,最後三日速度極快,不知道是流水快,還得小舟快。
倒是讓陳九想起了那句“朝發白帝,暮到江陵。”
小舟行駛得快,停滯時也快,毫無預兆,幾乎是瞬息便停,直接將陳九甩了出氣,落在淮水中,就當洗了個澡。
年輕人在水中看向端坐小舟上的紅臉道人,咧了咧嘴,高舉右手,將那翠綠珠子拿出水外。
兩人上岸,紅臉道人收了小舟,帶著陳九進了一處桃李林園,這個時節開得正好,雖沒有姹紫嫣紅,但真好看。
桃李林園之間有一處青石道,兩人沿著走去,未見道觀,先見學宮。
學宮是真氣派,一副巨大石梯,通往門口,偌大門麵,外邊兩頭獬豸,看守大門,偌大眼睛滴溜溜轉,有時搖頭晃腦,打個哈欠,假寐一會兒。
這獬豸在《山水誌異》中也有記載,不可多得的瑞獸之一,本命神通“判決”,有憑因果斷定是非的效用,一些大宗門的掌律門堂變喜歡用這獬豸決定事情對錯。
學宮氣派是氣派,不過也不管兩人的事,繼續向前走。
一些抱著書籍的書生瞧見了兩個道士,有點詫異,不過也不算太過驚訝,畢竟聽聞了對麵遠處山頭是有一座道觀的,隻是一直沒看見什麽道士上山下山的,這便稍微詫異了點。
書生講禮數,有些便朝著紅臉道人行禮。
紅臉道人攤著個臉色,隻管走路,不言語。
陳九就朝著行禮的書生熱情笑道:“快起,快起,唉,用不著行這麽大的禮,以後見著,隨隨便便磕兩個頭就算了。”
行禮的書生無語,紅臉道人更是無語。
自那小姑娘死後,年輕人其實是有一段時間沉默不語的,隻是後來話又慢慢多起來了,又恢複了這種沒心沒肺的樣子。
年輕人黃昏夜幕時,喜歡坐在船頭,眺望遠方。
其實沒看山川,沒看明月,更沒看遠方。
隻是年輕人的眼神中,滿是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