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珠市口距離北京同仁醫院很近, 開車隻要幾分鍾就可以到達。
葉歧路躺在副駕駛位置——易雲舒基本上是看一眼前方的路再看一眼他, 就這麽交替著。
看著葉歧路不睡也不暈, 卻眼神迷離的樣子, 易雲舒就恨不得將腳踩進油門兒裏。
到了同仁醫院,易雲舒鎖了車就抱起葉歧路衝進醫院裏。
大堂裏的醫生和護士看到這個場麵都不約而同地趕上來幫忙,易雲舒對醫生大致說了下葉歧路的情況, 當然省去了肇事者是本人的父親。
易雲舒特別害怕葉歧路的腦子被砸出什麽問題,急火火地問:“大夫, 會不會腦震蕩啊?”
醫生聽了就說:“腦震蕩那算是揀著了!就怕神經出什麽情況,或者顱內出血,誰打的啊?那人有毛病嗎?趕緊報案!”
易雲舒沒有再說什麽。
幾個小時的時間, 仿佛過了幾個世紀, 易雲舒在醫院的走廊裏, 坐地不安,舉棋不定。
他是真的想給葉歧路那個倒黴又操蛋的爹一點兒教訓——這簡直不要太過輕而易舉——但在確定葉歧路安然無事之前,他連一步都不想離開這裏。
期間葉紛飛來了醫院一次。
葉老爺子被葉父氣壞了, 原本就有肺結核的他也被送進了醫院。
葉奶奶固然十分擔心葉歧路,但沒辦法從葉老爺子那兒走開——
易雲舒對葉紛飛說,“沒事兒,小姑, 您先去照顧爺爺吧,歧路這邊兒我看著呢,有結果了我讓人再通知你們。”
“好吧。”葉紛飛歎了口氣,“我大哥那個人, 做人做事兒都太狠了,對親生兒子下手也能這麽狠的?我對他簡直失望透頂。”
“他對歧路這麽過分,反正我是忍不下去——”易雲舒麵無表情,眼神中卻透露著斬釘截鐵的凶狠,“我遲早會收拾丫挺的。”
葉紛飛無話可說,想了想隻留下一句模棱兩可的“甭太過火兒了”,說完她就離開了這裏。
易雲舒看著葉紛飛的背影,思考了一會兒她最後的話。
甭太過火兒?這是暗示他可以下手咯?
易雲舒無奈的哼笑了一下,葉歧路這個小姑真是典型的北京大妞兒,嫉惡如仇,護短兒,不怕事兒大。
葉歧路做完全部的檢查被護理床推出來的時候,人已經清醒了,至少他可以清晰地看清眼前的一切——
易雲舒抱著膝蓋蹲坐在地上,旁邊靠著椅子,整個人縮成一團兒,指尖夾著一根嶄新的、未燃的香煙。顯然是他的內心特別焦躁,想抽煙,但礙於醫院的走廊裏不讓吸煙。
葉歧路出來的那一刻,易雲舒近乎是條件反射一般,在一秒之內蹦了起來趴到葉歧路的護理床邊兒,喋喋不休地問道:“還好嗎?清醒嗎?難受嗎?疼嗎?還記得我是誰嗎?”
葉歧路的眉眼之間稍有迷離,但他還是對易雲舒輕輕一笑。
“易先生。”旁邊的小護士推了易雲舒一下——她已經認出來了他是秘密樂隊的主唱易雲舒,所以直接稱呼了易先生——她輕聲說:“您現在最好不要問他這麽多的問題,雖然現在他看起來精神狀態還不錯,但我們要等檢查結果才能定論,至少腦震蕩是跑不了的。”
有關於葉歧路的身體狀況,易雲舒毫無條件的選擇相信醫護人員,他點了點頭。
葉歧路被推進了一間獨立的病房裏。
雖然八月末處在晚夏,但深夜的醫院是非常陰冷的,易雲舒幫葉歧路掖好了被子,又忙著打熱水、買水果……
葉歧路就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易雲舒屋裏屋外的各種折騰。
等到易雲舒終於折騰完了,搬了個椅子坐到床邊兒,已經過去半個多小時了。
葉歧路慢慢地開口,用非常小非常小的聲音說:“你去把門兒鎖上。”
易雲舒雖然不懂葉歧路的意圖,但還是過去將門從裏麵上了鎖,然後他又回到了椅子上坐著。
葉歧路依然用超小的聲音說:“你是不是很好奇我的事兒?”
易雲舒點了點頭,幾秒鍾後又改變主意,搖了搖頭,他又掖了下葉歧路的被角,“大夫說你現在最好甭說太多的話。”
“沒事兒的。”葉歧路微微笑了一下,“還記得在去年,你說過,‘甭看你家住在大院兒裏,應該很有錢吧’。”
易雲舒承認道:“我是說過。你一個窮了吧唧的學生,怎麽做到出手那麽大方兒的?”
“怎麽做到的?”葉歧路稍微冷笑了一聲,將視線轉移到窗外——朦朧的黑夜中掛著一輪彎月——他的目光好像穿透了記憶的時光盒,有些撲朔迷離。
“我家確實很有錢。”葉歧路又將視線轉回易雲舒的身上,“不僅僅是我爺爺奶奶的積蓄和退休金很高,還有……你也看到了,我那個奇葩到要死的父親,他會給我們很多很多的錢,小的時候我花錢很省,因為我覺得……”他頓了頓,然後笑著小聲說,“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沒人要的孩子,再亂花錢的話,連爺爺奶奶都會把我丟出家門的——”
“我已經受夠了在門兒外聽著他們兩個的茬架聲兒,與垃圾和飯粒兒為伍的日子,所以我除了努力學習,什麽都不敢問也不敢做,後來我長大了一點兒,鵬飛就對我說,‘你父母養你是義務,他們必須拿錢給你,你不花白不花,幹什麽要給那兩個人渣省錢?而虐待自己?’”
易雲舒第一次讚同了柏鵬飛的話,“他說的對啊!”
葉歧路笑了起來,“然後我就成了胡同兒裏有名兒的混世魔王啊,十六歲之前在東直門那一片兒我是著名兒的學霸和胡同串子。”
一想到那個畫麵,易雲舒也“哧哧”地笑了笑。
笑過之後,易雲舒就想起了之前在葉歧路家大院兒的時候,他說的什麽這個孩子那個孩子的,易雲舒壓根兒搞不清楚葉歧路父母的複雜關係,就問道:“你說的湊麻將是什麽玩意兒啊?”
葉歧路立刻嗤笑了一聲,繼續虛著聲音說:“我不是葉先生和葉太太唯一的孩子,但卻是他們兩個唯一的孩子——這個說法兒你能聽明白嗎?”
“…………”易雲舒覺得自己被雷劈到了,這什麽極品且複雜的關係?
“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兩個就整日吵架,還經常動手兒,後來,他們在那十年之後就出國了,那是77年的春節,我還能記得那一天,前幾天都在下雪,可隻有那一天沒有雪,他們兩個一人提著幾個包兒離開了我們的家,後來小姑告訴我,他們分別去了加拿大和美國。”
“他們分別在那邊兒又找到了新的伴侶,成立了新的家庭,我爸爸有過一個兒子,但是在很小的時候就得病去世了,然後他又換了不知道多少個女友,現在這個在今年年初又給他生了個兒子——這也是為什麽大過年的,我爺爺奶奶和小姑都離開了北京,讓我和你過年的原因。”
“原來今年過年的時候是這麽回事兒啊!”易雲舒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我媽媽去了美國,跟個美國佬兒在一塊兒了,然後生了一對龍鳳雙胞胎。那兩個孩子應該也很大了——”葉歧路想了想,繼續說,“都是聽我小姑說的,我爺爺奶奶才不會給我講這些,因為最可笑的是,他們還沒離婚呢。不過無所謂,反正我也沒見過他們,我媽媽長成什麽樣兒我也快忘了,已經好多年沒見過她。”
易雲舒將手探進被子裏,用手指勾住了葉歧路的。
葉歧路的手指就那麽自然而然地被易雲舒勾住,他沒有給出任何反應,哪怕連眉毛都沒跳一下——
“所以,我才格外的用功學習,因為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的父母已經不要我了,爺爺奶奶年事已高,小姑終究要結婚要有她自己的孩子,我的家庭已經徹徹底底地靠不住了,我能靠的,隻有我自己!我需要給自己的未來打算,所以從小爭強好勝,甭管做什麽都一定要做到最好的——學習,我一定要考第一名。大學,我一定要考最好的。吉他,一旦我彈上它,就會夜以繼日的苦練,我一定做到最好!”
“你做到了!”易雲舒在被窩下用力握住葉歧路的手,想了一會兒,才喃喃地說:“對不起,小路路,都是我的錯——”
葉歧路當然知道對方在為了什麽而道歉,他微微挑了下眉,“甭自作多情了,這些事兒跟你有什麽關係?”
“就算你說跟我沒關係,可是我還是覺得是我的錯……如果沒有我的胡亂吃醋,你現在就會去香港了,離開北京這個是非之地,你也不會受傷——”易雲舒慢慢地將臉頰靠在了葉歧路的手背上,“以後我哪兒也不去了,再也不去台灣,我就留在北京,我會一直陪著你,保護你——請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贖罪!”
葉歧路不輕不重地看著易雲舒,然後他做了個完全出乎易雲舒意料的舉動——他慢慢地掀開了被子的一角。
易雲舒完完全全地愣在了原地。
葉歧路是什麽意思?
他是……
讓他躺上去嗎?
易雲舒看了看葉歧路,又看了看掀開的被角——
確認再三後,他脫了鞋,小心翼翼地躺進了被窩裏,他也明白了葉歧路之前讓他鎖門的意義了。
“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保護我——”葉歧路在易雲舒與近在咫尺的距離中輕聲說著話,“我的父母分別與他們的愛人生了孩子,而他們又不離婚……那些孩子都是私生子吧?可他們卻被愛包圍著,所以……我不知道我算什麽,盡管我才應該是名正言順的婚姻下的孩子吧?可是我卻已經記不清我媽媽的臉了,而那些孩子卻可以每天都擁抱著媽媽……憑什麽啊?!”
易雲舒輕輕地攬住了葉歧路,不動聲色地將他往懷裏摟了摟,“都過去了……小路路,那些都過去了,沒有他們,我們也可以過的很好呀——”
葉歧路再也沒有出聲了,相對無言了十幾分鍾,易雲舒可以清晰地聽到葉歧路平穩的呼吸聲。
他睡著了。
病房裏鋪滿了皎潔的月光。
易雲舒看著葉歧路的睡顏,再也抑製不住,於是他輕輕地、慢慢地將自己的嘴唇印在了對方的雙唇之上。
他親吻了他。
深愛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