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趙誌東口中的“party”晚上才開始,不過這樣最好,葉歧路並不想因為這些節外生枝的事情耽誤了他的承諾。


  他答應了老傅要給傅傳心補習功課。


  還沒到炒肝店,葉歧路就能聽到老傅在店門口開講他從前當兵的日子。那隻聳拉著眼皮的大金毛在高丨潮處時不時配合著老傅吠幾聲,那叫一個天丨衣無縫。


  而同樣蹲在門口的除了那隻金毛,還有老傅的小兒子傅立文。


  傅立文年紀不大,比葉歧路小了四歲有餘。在珠市口也算個小名人了,主要是因為他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地、每逢飯點就蹲在炒肝店門口,端個飯碗往嘴裏大口扒拉著米飯。


  更可氣的是他每次還要邊吃邊擠兌路過的人,例如什麽——


  “哈哈哈,讓你見天兒的瞎顛兒,倒不上來氣兒了吧。”


  “你小子有點兒出息,甭一天到晚淨跟姑娘打聯聯,你丫就一燈泡兒知道不?”


  反正諸如此類,將老北京的臭貧發揮的淋漓盡致。


  那時候的珠市口,葉歧路是最拉仇恨的,因為他的優異成績和眉梢眼角的冷漠倨傲;而最欠抽的毫無疑問是傅立文,他的那張破嘴有時候真讓人恨不得撕爛丫的。


  葉歧路一靠近,傅立文黑溜溜的眼睛就注視他,端著飯碗又往嘴裏扒一口飯,陰陽怪氣地叫:“哎呦嗬,葉歧路老師來了,趕緊的快進屋兒,您的好學生等的黃花菜兒都涼了……還真別說,我越看越覺得你倆忒搭調兒,那個詞兒是怎麽說的來著……哎對,蛇鼠一窩。”


  葉歧路的目光在傅立文的身上蕩了一圈,沒什麽情緒地說:“會聊天嗎?”


  傅立文斜楞了葉歧路一眼,剛要反擊回去,就被老傅直接一個腦蓋拍老實了,“小屁孩子才吃幾年飯啊?你那破嘴就不能有個把門兒的?成天胡咧咧個沒玩沒了的,有你那麽說哥哥們的嗎?耍嘴皮子的功夫不如去寫幾道題!”


  傅立文咬牙切齒地說:“我就是看不上傅傳心那個娘娘腔,看他讓你帶他求著葉歧路教他功課的那個樣子吧,娘娘唧唧,連帶著葉歧路一起,呸!沒出息透了!”


  “你他媽給老子閉嘴吧!”老傅又是一個腦蓋上去,“砰”的一聲連葉歧路都吃了一驚,而傅立文直接蹲在那疼哭了,擎著飯碗眼淚吧嗒吧嗒的掉。


  葉歧路識趣地走進了炒肝店——傅傳心正躲在廚房門後麵偷偷摸摸地往外看。


  見到葉歧路進來了,傅傳心才躡手躡腳地亮出身影。


  不得不說傅傳心長得著實周正,濃眉大眼一身凜然的那種帥氣,絲毫沒有傅立文所謂的“娘娘腔”——在葉歧路看來,傅傳心最多就是膽子小一點而已。不知道為什麽,在他麵前尤其膽小……


  葉歧路在炒肝店的角落裏找了個位置坐下,示意傅傳心坐在他的對麵,然後他攤開之前來時在看的那本輔導書,擺在傅傳心的麵前,“你給我說的這幾道題我都看了,這在代數裏不算是最難的類型題——”說著他拿過傅傳心的鋼筆,在一張白紙上演算了五分鍾,將解題過程遞給傅傳心,“你先自己看看能不能懂。”


  傅傳心接過答案認真鑽研了起來。


  在這期間葉歧路將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個“rockstar”上,他突然問道:“rock?你喜歡搖滾?”


  傅傳心點點頭。


  “搖滾,搖滾……”葉歧路在唇齒間咀嚼了幾次,這種感覺陌生又熟悉,“我們中國真的有搖滾嗎?”


  “當然啊!”傅傳心略微有些激動了,眉飛色舞地說,“歧路哥你平時沒關注的嗎?方曉啊!去年他就超級有名兒了,還是我們北京人呢。”


  葉歧路皺了一下眉。


  好像……聽說過……


  又好像沒聽說過……


  幾個小時後趙誌剛就從老何那邊過來找葉歧路了。


  無獨有偶的是,滌非正好也出來找葉歧路,三個人順理成章的在炒肝店碰頭了。


  說明了去處,滌非當然要參與一份——他那壞掉的自行車還扔在香山呢,不過這些問題在他們這兒都不叫事兒,從家裏偷個自行車出來還不易如反掌?


  至於回家會不會又要遭一頓打,那也是明天的事兒了。


  當他們騎車到達五道口的目的地時,星星已經掛滿了天空。


  而夜晚的到來,正是點燃一切的開始。


  他們鎖好自行車後,又走了十來分鍾,趙誌剛停住了腳。


  葉歧路看了一眼旁邊的這家店,大咧咧的幾個字母懸掛在上方,“ut”,經典的迪斯科夜總會裝潢,雖然表麵裝潢的相當前衛,但也抵擋不住從內而外散發的一股醉生夢死的味道。


  說真的,在這個時候,葉歧路並沒有什麽特殊的感覺,一切都在可接受的範圍內,至於瘋狂那就更差之十萬八千裏了。


  “走——”趙誌剛做了個前進的手勢。


  然而等他們剛踏進店門的第一腳,葉歧路就發現自己何止大錯特錯!


  雖然隻有薄薄的一扇門,但卻將這個世界硬生生地隔出了兩個時空!

  令人窒息的鼓點聲毫不留情地洞穿著耳膜——盡管他們似乎還在很遙遠的地方。


  ut的樓梯是向下走的。葉歧路還是頭一次見到有迪斯科這樣設計,但話又說回來,這是名副其實的underworlds,地下世界!

  樓梯不算長,但也不算短,旁邊的牆壁塗滿了不知所雲的塗鴉和鬼畫符一樣的簽名——顯然大部分樂手或者歌迷在這麵牆上留下他們的大名時,頭腦是混沌不堪的。


  當葉歧路見到這個地下世界的第一眼的時候,宛如遇到了人生的初戀,那種欲語還休、怦然心動的悸動感——


  這個地方竟然這麽大!

  而且有著數量不算少的客人,都快要堪稱人頭攢動了。


  葉歧路粗略估算了一下,最少最少也有小一百人了。


  接下來他注意到這裏不同於普通迪斯科的另一個地方:沒有傳統意義上的吧台和坐席,一個都沒有!製造者仿佛清楚地知道,人們在這裏不要那些東西,它們的作用隻是障礙。


  之前的一個絢爛的舞台已經進入了尾聲。


  葉歧路他們也隻聽到了尾聲。不過僅僅是個尾聲,就讓葉歧路已經難以分辨舞台上的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器械。


  緊接著,葉歧路就覺得周圍的人都已經瘋了,有幾個女同誌看起來都快進入崩潰的邊緣了,在嚎啕大哭——葉歧路隻能看到她們的動作和表情,哭聲盡數淹沒在瘋狂的鼓點和瘋狂的吉他聲和瘋狂的嘶吼中了。


  “走,我們往前麵擠擠。”趙誌東說道,然後扯著葉歧路和滌非的胳膊就往前擠。


  燈光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全滅,一片黑暗裏,掀起的是更瘋狂的叫喊。


  咚咚咚——嗆——


  最先是鼓聲。


  人們翹首以盼。


  咚咚咚——


  還是鼓聲。


  鼓聲敲擊的時間越長,越能敲擊進人的心裏——每多敲一下,就多陷入一分。


  就在人們甚至以為這支樂隊隻有鼓手上場的時候,主唱一聲劃破天際的呐喊撕破了最後的防


  線。


  下一秒,吉他和貝斯一起橫行霸道地灌進了人們的耳朵裏。


  而主唱這個時候又沒了聲音,隻留下了吉他在貝斯和鼓的輔助下忘我地solo,華麗到無以複加,堆疊到人們頭皮發炸。


  “黑風車!”趙誌東扯起嗓子對葉歧路喊,“這個樂隊的吉他是個非人類!大部分的吉他solo是在間奏或者高丨潮,宣泄情緒的,而楊平科是個他媽的神經病!炫技炫到喪心病狂!應該是國內電吉他第一好手啦!”


  趙誌東的話音將落,燈光驟然亮起!

  從黑變為白,毫無過渡,就像黑風車樂隊一樣,極端且犀利。


  與此同時,站在話筒架之後的主唱閉著眼數完最後一個拍子,猛地張開眼睛,嘶吼起來。


  是的,那是嘶吼!那是來自地獄的聲音——每個人都在接受最後的審判。


  在華麗的旋律之下,撕心裂肺的嘶吼——兩種極端天丨衣無縫地嵌合在一起,仿佛他們天生就是神仙伴侶,又仿佛他們天生就有殺父之仇——他們糾纏、親吻、拉扯、廝殺!

  而這個主唱在舞台上最常用的動作就是飽含質問地指向觀眾。


  每次他一指下來,觀眾就會掀起比之前更高一倍分貝的音浪。


  簡直是衝擊波!


  葉歧路難以控製心跳地加快。


  是不是連上帝都要瘋了?

  最後,那個擁有著一頭長發的主唱仿佛在對天地宣誓般的大吼了一句:

  “我們將擁有一整個世界!”


  然後,他們華麗退場。


  留下的是一室發瘋的歌迷。


  甚至連服務人員都在起舞了。


  葉歧路深呼吸了好幾次。


  滌非也在忘我地呐喊。


  這就是搖滾!

  要宣泄!要縱情!要質問!要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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