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後來21世紀的年輕人已經很難想象當時80年代的迪斯科舞廳最紅火的時候是什麽壯觀的場麵——不光是晚場和夜場,連早場都是人山人海,烏央烏央的都快趕上春運了,最誇張的時候甚至要啟動人數限製。想跳舞?先排隊!
客人更是網羅了各個年齡層次的人,普遍來說,年紀稍大的喜歡早中場,晚場則是年輕人的天下了——大部分小年輕去那裏都是為了圖新鮮和結識更多的女孩子。所以迪斯科舞廳自然而然地也成為了群花鬥豔、爭風吃醋的打架聖地。
可以斷言的是:在那個年代沒幾個年輕人能抵擋得了迪斯科的新鮮感和誘惑力。
同樣的,80年代的東四隆福寺,敢說是北京市最潮流、最時尚的商業街區,稱之為年輕人的天堂也不為過——那裏展示著北京最漂亮的衣服和鞋子,那裏行走著北京最靚麗的美女和帥哥。
滌非一衝進火熱的現場,就將一路上攜帶的雪花和寒冷拋之腦後,不管不顧地大跳起來——
葉歧路根本沒有舞技可言——他以前很少參與這種場合——但這麽好的燈光和音響設備,讓他隨著音樂的節奏不由自主地舞動身體,竟然有股莫名的衝動。
不知道跳了多久,葉歧路突然被一隻手抓住了胳膊,他身體本能地掙紮了一下未果,猛地轉過頭——
與此同時對方開口吼道:“你哪個學校的?多大歲數了?誰放你進來的!身份證拿出來!”
一時間也看不出來來人是保安還是警察還是其他什麽。
突如其來又莫名其妙的狀況,讓葉歧路下意識想去看滌非在哪,但他立刻製止了自己——萬一滌非還沒下水,他的這個動作就會徹徹底底地將滌非出賣了。
怎麽辦?幾秒之間,葉歧路的腦海中卻在高速運轉著——逃跑?顯而易見,是行不通的。因為他已經發現了跟上來的,至少三個麵前男人的同伴。
葉歧路立刻嬉皮笑臉起來:“啊,您問我呀,我就是旁邊那戲劇學院的,明兒不是周末嘛,尋思跟同學來解解悶子,誰知道那幾個孫子可他媽雞賊了,這會兒不知道都溜哪兒逗妹兒去了,就留我一個在這瞎晃悠……您呐?”——整個兒一瞎說八道不打草稿。
那人越看葉歧路越覺得丫就是個未成年,用力扯了他一下,笑得陰陽怪氣的,“就您老這歲數還中央戲劇學院呢?你丫真當老子是二五眼,唬弄傻子呢?”
葉歧路也跟著陰陽怪氣地笑——對方也不能馬上把他拉到中央戲劇學院去驗證真偽,現在他隻要一口咬住,那就說什麽是什麽。
兩方堅持了二十幾秒,音樂突然切換成了慢四步舞曲,燈光也隨著換成了曖昧昏暗的格調。
周圍已經有幾對客人注意到葉歧路這邊的對峙。
——“嘿,小金,原來你一個人顛兒這邊來了,我們還到處找你呢……”就在葉歧路還沒反應過來“小金”是誰的時候,已經有人輕車熟路地挽上了他的另一隻胳膊,接著他又聽到那個仿佛充滿酒香味道的女聲說:
“呦,這不是鄒隊長嘛,是不是我們的學弟不開眼惹到您啦?您甭見怪,小金他呀,是個外地娃,今年才考進我們學校,沒怎麽來過這種地方,不懂規矩,您多擔待哈~”
“嗬,是左珊啊——”那人慢慢地鬆開了葉歧路的胳膊,更加陰陽怪氣地假笑著:
“敢情兒這小子還真是貴校的學生?估計念得是學前班兒吧?您左大美人兒的麵子我當然得給啊,不過您這個學弟可真是學表演的一等一的好人才,回頭告訴貴校老師好好栽培栽培——今年九月才進京的外地人,這一嘴京油子味兒快比我地道了,嚇得我差點以為自己才是外地人呢。是吧?小金同學?”
葉歧路沒說話,和那鄒隊長同款的陰陽怪氣牌假笑——那表演的惟妙惟肖,給別人一種他當真是中央戲劇學院學的小戲骨的錯覺……
等到那鄒隊長和他身邊的便衣都走遠了,葉歧路才得以仔細看為他解了大圍的女生——
當他看到她的臉的時候,隻要一眼,便實打實地愣住了。
高挑勻稱的身材,英氣逼人的五官,略帶俏皮的笑容——仿佛周圍都被點亮了一樣,她一個人的光芒足以殺掉全場所有的雄性——他終於知道了語文書本上那些詞語的真正含義,什麽叫做“驚豔”,什麽叫做“絕色”,什麽叫做“石破天驚”!
他隻在那些香港電影裏見到過可與之一較高低的大美女。其他的,也許是他見識短淺,至少在北京的街頭上,無人可出其右。
葉歧路甚至都忘了要找滌非,整個人基本上已經快懵了——可以說,在他的人生中,像這般失態的次數都屈指可數——盡管在外人看來他還算挺正常的,“我們素昧平生,你為什麽要幫我?”
聽到這句話左珊笑得更狡黠了,“理由嘛,很簡單,這是一場賭局。”說著她微微向右側了下身,朝舞池外指了指——
葉歧路的目光順著左珊所指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穿過舞池中幾對曖昧起舞的男女,直到他與舞池外一個人的目光嵌合到一起——
他的眉頭慢慢皺了起來。
葉歧路不知道怎麽形容那個人,他和周圍的幾個男人——與其說是男人不如說是男孩,看起來不會超過二十歲——他們都穿了一樣的長得快拖地的黑色風衣,但隻有他穿出了與眾不同的味道,大概是因為他那個就算丟到垃圾堆裏也會惹人注目的外表太過出挑。
但那些都是次要的——
葉歧路從未見過有人有過那樣的目光!
一束目光就像尖針一樣發散開來,從四麵八方、密密麻麻地刺向他——
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口,而從那裏傳遞出的信號是與天使的外貌天差地別的相悖。
在迪廳五彩斑斕的燈光下,隔著無數翩翩起舞的男女,他們就這樣簡單粗暴地進行了一場目光和氣勢上的對壘——葉歧路冷笑了一聲,微微揚起下頜——也許在外人看來,他現在這個樣子也挺居高臨下目中無人的。
這會兒滌非也走了過來,之前他和兩個漂亮的女大學生跑到一旁跳舞,太過入迷,竟然完全不知道葉歧路這邊發生的一小段意外插曲,於是,當他第一眼看到左珊的時候也是原地一愣,接著便笑得又賊又賤地捅了捅葉歧路,在他耳邊小聲嘀咕:“哥們兒,你丫真是牛逼,我剛才那兩個打個來回兒都抵不上你這個的萬分之一啊。”
葉歧路沒有收回與那人廝殺的目光,好像完全沒聽到滌非的話——“你方才說的‘賭局’,是什麽意思?”——這句話明顯是問左珊的。
“哈哈哈,先前兒我們都跳累了,就合著一塊碼個牌歇會兒,這沒打幾把呢,顧小白眼睛尖,就看到你被鄒隊長困在那兒了,他們幾個擠兌我,說你一打眼兒就是個未成年,鄒隊長鐵定不會買我的麵子,然後就吵吵嚷嚷的,這賭約就成了,如果我能解決了老鄒救了你,他們就請我吃頓大的~”左珊沒有絲毫隱瞞,一五一十的和盤托出。
“原來如此。”葉歧路終於將那人看膩歪了,斂了目光落向旁邊的左珊——男人就算再好看也還是不如美女養眼啊——他微笑道:“甭管什麽原因,總之很感謝你,不然這會兒估計我警察局的幹活了,回頭我還得被學校當典型,殺雞給猴兒看,整我個通報批評什麽的。”
左珊也忍不住笑,“以後再來這種地方玩,記得把自己捯飭的成熟點。”
一來一去的,滌非算是聽懂了來龍去脈,回想了一遍左珊的話,腦海中突然跳出來一個名字:“顧小白?是不是原來96中的顧超顧小白?”
左珊被滌非問得怔了兩三秒,然後說:“這我就不太清楚了,隻聽到其他的朋友喚他顧小白。”
“他人在哪?”滌非迫不及待。
左珊拉著滌非和葉歧路穿過舞池,向那幾個人的方向走去——
那三個男孩已經坐了下來,剛剛與葉歧路“對壘”的男孩背對著舞池——旁邊還有一個漂亮女人,當然跟左珊比起來就遜色太多了。
“小白!小五!”
“大非!”
“大非!”
——三個名字、三個聲音,近乎是同一時間脫口而出。
下一秒鍾,葉歧路就看到身旁一個黑影呼嘯著衝了出去,與從沙發上站起來的兩個男孩歡呼著擁抱在了一起,三個人甚至還歡快地原地跳了幾下。
滌非拍著兩個的背,“你們死哪兒去了?自從畢業就消失了啊,問達哥他也不說,老子都以為你們人間蒸發了!”
“達哥果真夠意思,不說就對了,這是秘密——我們修煉去了!”說話的人臉色慘白慘白的,葉歧路自認為自己的膚色算是很白的了,但跟麵前的人一比,那就小巫見大巫的很了——不用猜,這個人百分之一百是那個“顧小白”。
滌非調侃:“修煉個屁,蒙誰呢?我還不知道你?大老遠都能聞到你的騷味兒,說吧,是不是又哄了什麽小姑娘,人家老子舉著刀到處追殺你,你才嚇得底兒掉,不敢出來的?”
“滾滾滾——”顧小白。
“話說回來,”滌非又問,“你們的頭發,還有這身行頭兒,抽風兒了還是中邪了?搞什麽呢?”
這次被喚作“小五”的衛武說話了,“帥吧?現在圈兒裏最風行、最時髦的範兒了——”說著得意洋洋地向滌非展示自己的一頭長發。
“……”滌非有點難以苟同。
“我們現在可是音樂人,這次來就是跟老板商量以後我們的演出、排練的場地和時間。”顧小白笑了起來,用下巴指了指背對著他們坐著的那位,剛準備介紹一番,對方卻自己動了動。
顧小白以為他要自我介紹,就沒再搶話了。
那人的手臂支在沙發的扶手上,指尖輕輕把玩著一張黑桃k的撲克牌,接著他慢慢地轉過頭,並沒有看滌非,而是看向站在左珊旁邊的葉歧路。
這是葉歧路第一次近距離圍觀易雲舒。
在迪廳迷離又曖昧的光影下,他那飛挑的眼尾與上翹的唇角仿佛在訴說著情人間的愛語——按理說他的眉梢眼角是風流到極點,但又能尋到淩厲的蹤跡,二者巧妙地融合,又微妙的矛盾,收放自如、張弛有度,此間的差異,完美地構成了眼前的這個人。
這個人不見得是葉歧路見過最好看的男性,但絕對是長得最有腔調的。
腔調——這是葉歧路對易雲舒貼上的第一個標簽。
然後易雲舒不緊不慢地將手中的黑桃k亮給葉歧路看——就在葉歧路思索著他這個舉動的意義的時候,他輕輕說了一句話,“我是易雲舒,你是誰?”
“葉歧路。”
“長得不錯。”易雲舒蓋章,然後又瞬間變了臉,毫不客氣地說:“但想癩蛤丨蟆吃天鵝肉,還得再修行個三百年。”
葉歧路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接著平心靜氣地微笑,但說出口的話卻非常的不平心靜氣了,“你丫說誰是癩蛤丨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