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身處難為（二）
鐵索震震，背影昏昏。
那清淩淩的鐵索沉沉地響，那腳步踏在木板之上，篤篤之聲，聲聲塌在心上。
當看著慕清歡的身影依依不舍地看著另一頭的一團團黑影子，咬緊了牙，抬腳沒入了樹洞內後。
待到那模模糊糊的身形消失許久，偷偷望著他的赤蓮，這才毅然決然地轉過身，一步踏進了洞冥深幽裏去。
——“走！”
清舒壓著聲音，道：“跟著走！“
……
紅玉擦過清舒的身子，趕在了他前麵一步，也還是一道跟了進去。
腦仁裏頭還在隱隱地發著疼，走到了這個地步，他心裏藏著的許多事，像是明白了，更多的是不明白。
雪衣那個人說著“我們都是了無牽掛的人”，哪兒有那麽多無牽掛啊？
並不是他了無牽掛，關乎浮塵的事情，永遠都在牽掛。
兩個小輩子的一番似罵似疏導，終於讓他知道自己這麽多年來的責任，其實不是在尋找浮塵，反倒是一直在逃避自己的責任。
逃避的不隻是責任，還有回應浮塵那個傻子的淡淡感情。
以前，浮塵那個不太顯露情思的人呢，她不說，自己也就不說，搞到如今，兩個人就這麽拖了許許多多年。
到了今日，竟然已經快四十年了，多麽可怕的四十年啊。
結果呢，因為自己的懦弱逃避，成了這種局麵——一個不知道屍身何處，一個早已經熬白了頭，卻仍舊是沒個結果。
隻不過是因為他這個人一直在逃避！
浮塵究竟何時死的，他不知道，他隻知道的是他從來都在有目的，但卻沒有根據地在亂尋找，尋尋覓覓這麽多年，結果卻讓浮塵一個人孤獨了那麽多年，孤孤獨獨地死了那麽多年。
紅玉摸著自己胸前的那塊紅玉，又抬著手看著自己手上的劍，心裏陷入沉思：今日那把斷劍的陡然間出現，讓自己終於想起了一些事，那些事情，太過於久遠，卻很溫暖。
紅玉想起了年輕的時候，情竇要開不開的時候。那時候，浮塵想要有她自己的一把劍了，於是呢，他自己也像個小毛孩子一樣地去找了宮裏的鍛劍師傅，先浮塵一步得到了劍。
在那劍柄之上，銼刀毀銼，他親手去刻下了“浮塵”二字，待到他高高興興又扭扭捏捏地給了那個女人時，她笑得很淡，淡得像是沒有表情一般。
她的模樣像是不在意一樣，其實她隨時都將劍帶在身上，活著之時從未離過手，從不曾離開過身，直到死的那一刻。
那時候，浮塵坐在主院下的槐樹下，暖暖的黃昏暈光勾在她的眉尖，暖融融的聲音傳到了背過身偷笑著的少年奚溯身上。
浮塵說：“奚溯，你知不知道吧，其實……”她有些遲疑，少年奚溯回頭疑惑地看著她。
“這兩個字兒，你刻得很醜，太醜了……”看到少年奚溯那漸漸眯起來的眼睛，浮塵賠笑了笑，這才明顯地表露出自己的情緒。
紅玉這時候才知道彼時少年的自己，多麽矯情，明明想著對她好，可是卻什麽話都藏著掖著。
而浮塵呢，也是個傻子，她就隻是在掩飾，也是嘴笨不會說話。紅玉一直都知道，她從來都會在閑來無事的時候，用指腹去撫著那上頭刻出的字跡，那銼刀刻出來的小字，都被磨出了印子。
後來，浮塵把宮主玉牌交給他的時候，表情也依舊是很淡，不會悲傷，也沒有不舍一樣。
浮塵也不會說什麽話，說著讓別人擔心，她嘴笨啊。
她隻是簡簡單單地交代了事情：“奚溯，我暫且出去一段時間，但是一宮不能無主，你且暫代著我。再怎麽樣呢，你也遲早都是要從我手上接過去的。”
她遲疑了一會兒，低著頭，很淡的模樣，霎時候有些繃不住了，眉頭一皺，眼裏出現了些淚花。
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又換回了那淡然的神情，就像她不過是要出去郊遊賞花一般。
“奚溯，你呢，現在要先經過長老們的考核，等到考核過了，我還得再交替這玉牌。既然如此，我也就省得麻煩了，這玉牌我先放在你那兒。”
“哦，對了，你記得要是弄丟了的話，一定別讓老頭子們發現，自己去找個琢玉師重新弄一個來，一定琢得像樣些，‘靈書回廊’有玉牌造製的，記住了。千萬別被發現了，不然老頭子們會嘮叨死的。”
彼時，少年奚溯見她說得太隨意了，也就以為她是在為江湖上那些流言蜚語煩心出去轉轉，想著她出去好好走走也好。宮裏也不可一日無主，他想著為她替下那些說瑣事，就那麽就應了，全然沒看見她沒能繃不住的情緒。
誰知道，自己的浮塵這麽一出去，就是二十多年，不知何時，不知何地，死在了他永遠都不知道的角落裏頭。
兩個都嘴笨，都以為可以長久的人，什麽都不說的人，就這麽傻乎乎地撞倒了一起。
紅玉知道自己一直逃避著的責任，比這世上的任何人都大。
現在才來後悔，也難怪還得讓兩個小輩子來罵醒人。如今，他縱然牽掛萬分，也再逃避不得了！
待到平息了那股子激動之後，紅玉才發現這個小女娃跟浮塵最大的相似之處，便是從不去讓別人操心，一個人默默的就承擔了所有的苦。
就連在樹洞裏麵，他那一爪子扣到她的胳膊上，是絕對未曾含糊的，可是她沒有叫苦，默默地讓自己這個老東西在哪兒發氣。
兩個相似的女宮主，這麽相似，隻是因為她們身上的責任都不小啊。
自己年輕時候不懂事，讓浮塵操心，是個小混賬。年老了以為浪蕩不羈了，卻讓小輩子操心，是個老混蛋。
牽掛浮塵，也擔心小女娃，可是活著的人，眼下才是最重要的。
他不能讓一個從身份到性子都像極了浮塵的小丫頭，再一次死在了他不知道的角落。浮塵的事情，以後再慢慢算賬去！而且，他總覺得，自己迷迷糊糊關於浮沉的一些事，那些答案，就在裏頭。
紅玉想到這一點上，扒開了走在玄冥後麵的幾個人，靠近了赤蓮去。
……
樹洞之後，腳步聲漸漸落下，複而返去。
慕清歡站在鐵索橋的那頭，看著那迷霧深深的對麵，那對麵有一個石洞，石洞裏頭，是最擔心的人。
——“我擔心你。”這是她的話。
——“我也會擔心你。”這是他自己不敢說出來的話
回來的一步一步，走得很是穩當，踏得堅實，鐵索聲，盡是不願意後悔的聲響。
慕清歡明媚笑著的臉上，一片篤然：“我才不要想紅玉那個老頭兒那麽傻呢，玄冥後山埋著的浮塵宮主的墳塚，我可不瞎。你讓我後悔去，也不看看我是誰，老子慕二爺，說回去就回去，說回來就回來，決不讓你操心。”
大大腳步，一步接著踏進了，那從未見識過的春秋裏去，生死由命，不由天。
要擔著自己的姑娘的命，哪兒管得上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