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野濱空笛(二)
這“不對”的勁兒越來越濃,終於,赤蓮總算看出來了哪兒不對了——這所有的原本都是定力特別好的人,在此時都眼裏失神地瞧著那個東瀛人。
不僅是如此,除了人,還有那些死了一半的怪物,灰茫茫地眼瞳子此時也都在看著他,一動不動的,那本是咬著人脖子的怪物,也都漸次抬起了頭。那無焦點的眼珠子裏頭,像是漸漸有了神采一般。
赤蓮歎道:奇人,這東瀛子弟當真是個奇人!
她看了看黃皮子,方才還在一臉驚嚇未醒中的黃皮子,此時卻像是見到了銅板一眼,分外沒有掩抑住眼底那歡喜,咧著嘴角咧開了大嘴,醜著老臉就這麽在這種鬼地方,笑了。
古怪得很,難不成,是這個樂音有古怪?
赤蓮又瞧了瞧雪衣,這個平日裏在外頭不怎麽露出表情的人,怎麽也一時間,突然像是見到了什麽好東西一樣,微微而笑,眼底露的笑意,她是知道的。隻有在他真正笑的時候,勾魂雙眼裏麵流露出的,才正是那個模樣。
看到了清歡,就更別提慕清歡那小狐狸一樣笑得開懷了,眼角彎彎翹著,他有燒雞吃的時候,就是那個模樣,很是心滿意足一樣。
更讓人詫異的是,那些怪物們,居然也笑了。
這到底是怎麽了呀!
赤蓮搖著頭,覺得不對,很是不對!可是在她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一聲“小子鳶”,讓她霎時之間,就停住了手腳。赤蓮怔住,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該不該回頭。
這世界上,有人喊她魔頭,有人呼她宮主,也有人直言不諱叫她赤蓮,還有人溫柔地叫她一聲“蓮”,戲謔的“小宮主”,頗有憐愛之意的長輩老身“丫頭”。可是這曾經的天底下,隻有一個人會叫她的名字時候,還在前頭嵌上一個“小”字。
隻有慕清言,他不是死了嗎?
這難道,是他的亡魂嗎?可是他死在中原,怎麽也隨著入滇的人,一起來了這個地方?
那個久而有些淡忘的聲音說道:“我告訴你一件事情啊,讓你開心開心啊。從今日起,我放你走了,好不好啊?”
赤蓮再是怔住,這話兒與她如今做的事情完全不在一個頭上,放她走,怎麽不早說啊!
她這時候也沒那個閑心思去管了,往後頭一看,急聲問道:“你這是什麽意思啊?”
果真是他!
慕清言此時笑得就像隻老狐狸一樣,看著別處莫名其妙地一笑,“呐,就是說嘞,你不用管我交給你的事情了,什麽我家你家的事情啊,什麽清歡那個小東西啊,都別管,別管了,他們一個個的都不要緊了。”
赤練打量了一量,這東西,當真是慕清言的亡魂麽?假的吧!
可是如若不是,那他怎麽知道得那麽清楚呢?慕家的,莫家的,還有清歡的身份……
但是這個東西嘴裏說的話兒,卻又是一個悖論。明明在他臨死之前,他才將事事裁斷開來就一說,言之鑿鑿地要讓她把慕清歡那個小東西帶好。
彼時的慕清歡不過是個十歲上了二三的模樣,還是個小東西。慕清言那時候的威脅命令語氣,就像是她若是不好好地養著慕清歡,敢瘦了一兩,他就要詐屍回來,夜夜站在床頭看著她,讓人不好過的。
怎麽如今,這麽突然的,就都變卦了呢?
赤蓮抬頭問道:“那什麽才是要緊的,你說?”
慕清言走了上前來,坐了下來,赤蓮這才察覺到,這地,不知在何時,就變成了玄冥“愛蓮院”的屋瓦之頂上,一望眼前山河,盡是以前的模樣,就連那高閣之上,順著而下的落陽,也是以前的餘暉光華。
一道細光從昏暗的腦子裏麵閃過——她忽然間,好像是忘了些什麽事情,忘了一開始的來由。最開始的來由,是什麽來著?
她跟著陪著坐下去,落在慕清言邊上,像是許久以前那模樣,伸手抓了抓他的衣衫,要求他的那一句話答案。
慕清言撐著回看了她一眼,像是回到了幾年前。
他微微斜著腦袋,咧開嘴一笑,她腦袋裏頭有些許模糊,像……與慕清歡的那個小狐狸笑,果真是像極了。她突然間也是模糊了起來,六七年了,慕清言那留在記憶裏頭的模樣,早已經模模糊糊不見清晰了,眼前的這張臉,到底是慕清言,還是慕清歡?
“要緊的事麽?這裏是你的執念所在,你覺得什麽才是最重要的呢?”赤蓮蹙眉,慕清言何時說話也是如此討厭了,一句話也不說明白了去?紅玉那個耿直有事說事的人怎麽教的這個東西?
回答道:“我的執念,我的什麽執念啊?報仇,還是養娃啊?”
“小子鳶,你自己不知道麽?蠢啊,我怎麽教的你啊!”他擺出的是一副嫌棄的模樣,“這是你自己願意做的事情,還是拿著我的遺命,你非得逼著你自己去做的事情呢?”
幾家的仇麽,是時局所逼。
慕清歡麽,自然就是他的遺命逼得唄。
赤蓮看著他,眼裏糊塗了起來,都是被逼得麽?
“你想做什麽,你有沒有問過你自己?”慕清言歪歪斜斜地掛在屋瓦之上,臨風瀟灑意,盡是長安少年郎意氣樣,他以前便是這麽模樣,這麽多年來,也隻能記得他那時候的風流紀事了。
不多時,他回頭就是老狐狸般的一笑,“如果我不再用遺命牽製你了呢,你會怎麽做?”
她想了想,不知道,她被這個慕清言一提醒,才明白自己有許多事情,都是似是而非的那樣,看不明白。
“赤蓮,我說,我要是走了你會不會傷心啊?”
一聲驚聞,她給震得抬起頭來,那張臉漸漸幻作了慕清歡。她又一愣,還是說方才的那個人,其實就是清歡?
她忽地左右望了望,又已經不再是屋頂了,反倒是落在了主屋裏頭,他穿著冬日裏頭的衣裳,外頭正在下著雪,“這都是什麽鬼,你哥呢?”
慕清歡不答,問道:“我要是離了去,你會不會難過啊?”
離去麽?
她想起來了,許久許久以前,他就是在大雪紛飛的那一日,那個身形還小的骨架,就跟在天涯的後頭,走了很久都不曾回過一次頭,就那麽離開了玄冥宮。那跟在他身後的一串串的腳印,那是延而出去的路,當日不知道他還能不能隨著這腳印回來。
“難過麽?”她忽然覺得看不懂自己了,什麽才叫難過,內疚算不算?還是非要悲天慟地才算難過?“也許會吧,我這個人感情沒那麽細膩,我覺得可能要的吧。”
“蓮宮主,你為何還是沒有學會用心去看,你的心,是被狗吃了麽?”啞啞聲音從身後傳來,那是“尺舒樓”裏,往窗外一瞧,浮雲蔽日,暗暗沉沉的空室裏,一縷暗香沉浮。
她一瞧清舒,聲音淩厲,直接說道:“管你屁事!”
“世人畏你少有言語,不過你就是一個看不清自己的人,有什麽好怕的。”清舒搖頭,看著覺得好笑,說道,“你這就是蠢。”
“他說得對,你從來都在自己所設的迷局裏麵,把你圍拘在裏麵,從來看不清外麵是什麽模樣的。”溫柔低低的聲音一出來,她立即便知道是誰了,不明白雪衣為什麽也在指責著自己。
“你隻是拿著你所謂的責任做借口而已,蓮,你看得明白你自己麽?”回過頭去,已是玄冥主院的老槐樹下,雪衣身上的裝束,像是她從“尺舒樓”逃過一劫時候的模樣。
她回想了下,唔,記得那時唯一一次吵得過火的一次,那一開始誰也不想饒過誰的樣子,針鋒相對著。
這些以前的場景,都是為何出現的?她覺得這東西有些奇怪,腦子裏麵有什麽東西,一下子什麽都想起來。
但是那突然出現的東西,又一下子消失了,她什麽沒有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