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莫家其事(二)
“不過,他能如此有情義這般,那他可在臨終書信上寫下他欠我的那些寶貝?蘇州刺繡,蜀錦數匹,打南邊湘雲國來的琉璃樽,漢白玉的酒壺,還有好多東西,他提起過沒有?”甄俊翻著白眼瞧她,多是不屑冷笑之意,他慕清言還好意思說情誼二字?
“還有個青玉瓷的夜壺。”赤蓮剝著案桌上的桂圓加了一個。
甄俊擰眉頭,“他偷我夜壺做什麽?”
“睹物思人。”正經著臉說俏皮話外帶著罵一罵甄俊的赤蓮,倒是惹得雪衣笑了出聲,想著這是主人家裏,轉而別過頭繼續笑。
“合著我在他眼裏就是一夜壺啊?真不虧我這麽多年與他相識啊。”甄俊忿忿一聲道,默了許久,重言:“他怎麽走得那麽急啊?發喪的時候我連一個信都沒有。”
“因為是染上的暴疾,又怕讓別人染上病也嗚呼了去,隻有早早就秘密發喪,也不便讓你知曉,我不後來三年沒代兄長來看看你嗎,不就是守孝去了,不能戴孝入你家給你招不好的。”迦冥至死,甄俊也不知道他是個什麽身份,可歎他在其死後數年仍是念念不忘啊。
甄俊是個有情人在,問道:“那他的墳塚在哪兒,我挑個時日去祭他。”
“安寧鎮外,安寧山頭,一孤塚,無名無姓,無墓無碑,唯有一抔黃土,別去看了,看了傷心得很。”活著時江湖裏誰人不得稱呼一聲迦冥宮主的慕清言,死後其實一方棺木都沒有。
赤蓮忽然間心裏沉了沉,說起來,長久沒去了,回去也該看看他了。想著心裏不快活得很,剝桂圓的手都停了下來,愴然笑笑,“好端端說這些做什麽,說莫家,我還要完成他的遺願呢。”
“是了,我也是聽家裏長輩說的,莫家不知是倒貼上仇家了還是如何,這好端端的別院,在一天晚上給燒了個精光,那夜裏,整個同裏都是一片火光啊,聽說是半夜開始燒起來的,要去救火的時候,已經是半點法子沒有了。因為一個大家子的人少說也得千八百的,這麽全都冤死,恐怨靈作祟,請了法師道士來做法之後,鄉人募資錢修了那鎮壓冤魂的寶塔,那裏麵供奉這四大天王威嚴赫赫地壓製著的呢。”
“看到了。那後來便是相安無事的嗎?就沒有什麽異常?”杭州那邊是出了不小的行凶之事,一時間便是人心惶惶的。
“沒有,所以後來才有人搬回來的,不過,”話說到一半,甄俊停了下來,看著他倆。
赤蓮心下一急,“說完。”
“聽老管家說啊,那夜有起夜的人看著過,是有人故意放火的,不然這裏怎麽無緣無故地起了火。讓人覺得奇怪的是,莫家既然是江湖上很有名望的大家,怎麽會毫無反抗能力就給滅了滿門?這是其一。其二,大火燒了三天之後,衙門裏麵去收撿屍骨,按著名冊上算人頭,少了人。”
赤蓮想想,道:“少了人也正常,難免有些回自家的下人。”
“可這少了的人,除了些下人,莫家小姐的屍骨是沒找到的,不知道是給抓走了逃走了,還是在火海裏麵燒成灰了。這難說之外,這少的人,更確切的是少了人頭!”
赤蓮聽著,入了這些個少了人頭的迷,不由坐直了身體,“怎麽說?”
“因為是在火源頭的最外邊,又近著水塘子,所以那倆具屍身能夠辯得身份,他倆穿的衣裳,雖然沒了頭,也能夠辯得是莫家主子主母的。”
赤蓮身子一顫,不由自主地半站起了身,極力穩住了身形,眼神恍恍惚惚不知所見何處,好一會兒,才能慢慢坐了下來,抖抖聲音,發現沉穩不住,指尖不住顫抖著。
甄俊見著,“怎麽?”
“沒……沒什麽。”她需要緩一緩,腦子裏麵是一片空白,那一句話是轟的一柄大錘子砸上了腦袋,翁鳴許久,思索不了其他事了。知道他們是喪生火海的,知道他們在莫家宅子給燒毀的時候一並毀了的,卻從來沒想過,也沒敢想過他們竟然會……會,遭人砍了頭的……那是,他們受盡折磨後才砍下的吧……
雖然一貫見著生死已然習慣,但是,卻從來不敢想過這般的砍頭,這等酷刑,生生一把冷慘慘的劍落在頭顱上,血花四濺,生生從頸子上剝離了的腦袋,腦袋……
她忽然覺得脖子上像是被鈍刀一下下挫著,鈍痛卻是由心而來的。
壓沉住了聲音,赤蓮問道:“然後呢?”
“衙門的人找了許久也沒找到他倆的腦袋,那般的滅人家滿門的,便斷定是江湖仇殺,也便隻能不了了之,他們也沒那個本事去尋仇,隻能算了,拾撿了能找到的屍骨,埋在了那老宅子裏麵,竟然挖了個兩丈見方的坑。改了舊製,修了佛塔。”
“哦。”後果盡已得知,但是無論是雪衣還是莫家,抑或是慕家,這一個前因,卻一直都不清楚,隻有弄清楚前因,才能給所有人一個交代,自己,雪衣,清歡,還有已然死去的清言,上一輩人,那些隨著枉死的人,都需要那個人的一個交代。
“看你臉色不大好,怎麽了?”甄俊難能可貴得看了看臉色呢。
“我餓了呀。”向來赤蓮編慌的本事順手便來,能像她這樣很快能夠掩下淒楚難於人說道的情緒的人,不多的。也是她活著的一個本事了。
雪衣接過腔去:“她近來有些小病的,勞煩甄公子與府上的醫師說一下。”支走甄俊,他才握了握赤蓮的手,不知道該說什麽。往往對於這種過於強大的人,或是習慣裝作強大的人來說,安慰的話,便隻能做了一個適得其反的作用。他們這種人,隻適合一個人去舔舐傷口,不希望別人發現他們的傷處是一回事,還有一種,是不希望親近的人多餘一份擔心。
赤蓮,就是屬於兩者。
因為了解,所以選擇用她自己的方式去處理,她若想找肩膀來靠一靠,會自己去找的。否則,多做是枉然。
“我知道是死了,但卻沒想過比我想得更糟。終究是明白你昔日的心情了。“淡漠的聲音,回歸了那個高高在上不凡於塵的宮主。
“你是女子,自然心裏脆弱,莫要多苛求自己。”
“是一樣的,這個亂世,不會因為你是女子與你一份溫情的。落在我身上的擔子,是卸不了的。那日無論他說過什麽話,你便全當忘了吧,擾亂了你,更是亂了這麽多日的追究。”
聞道這一聲“不是因為女子便多一份溫情”,心上一苦,百般話兒說不出,最終化作一聲歎息,“也好。”
因為有更大的責任去承,有更大的擔子去擔,便沒有更多的時間去為十二年前的擾心,穩了穩心思,不讓雪衣擔憂,也不想讓這份異常把甄俊牽扯進來,換做平日模樣,朝雪衣笑笑。
甄俊這時候回來了,說:“今夜有花燈節會,咱們出去玩玩?清言以前最喜歡那節日了。”說著倒是自己接不下話,複問:“去嗎?”
“帶甄美嗎?”
“不帶達禮,她要去勾欄院會她的小相好。”
“昨日不還是小教書的嗎?今兒就換了!”赤蓮瞪大了眼,一臉吃驚樣,這生活,比起外界傳言自己那笙歌混亂的私生活也是不遑多讓的啊。
“一起的,小教書的白天會,這小相公晚上會。”甄俊說得一臉自豪,是個什麽回事?是親娘生的親妹妹嗎?真不是挖牆腳得來的麽?
“頗有巾幗風範啊。”赤蓮由衷為這個及笄年歲的小女子讚歎,當年自己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娃娃,甄美卻是個日夜佳郎陪的人了,有出息!
“你若是願意,一個時辰換一個都在別人眼裏是禮所應當的。”雪衣趁沒人時偷偷過來說了一句,聽著,像是吃味兒了呢,“你的那點把戲全寫在了臉上,我的宮主啊,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不能,正如清歡的出息全敗在了吃食上,我的出息全敗在了這一個色字上。”
雪衣覷她:“很自豪?”
“對啊。”
雪衣沒可奈何地笑笑,自顧小聲說了一句,“我的出息全敗在了你上啊。”
赤蓮耳力很好,他又近在身畔,聽到自然是付之一笑,受用無比。
也就是這麽一句話,讓赤蓮這一輩子都覺不得這一句是真是假,想了一輩子,也念了一輩子,終究了了去罷,不作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