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明珠生塵

  這主院的天空,不知何時,放了晴。見著天氣好,暖陽照著,舒坦。


  “愛蓮院”的那一株大槐樹下,石桌旁,兩人,兩影,三手交疊。


  雪衣看了看她,覺得頗是有些意趣,那騰出的左手不由自主地將她額前的亂發搭在耳後去,輕聲笑了一笑:“先前在‘奉都’之時,你死活是不肯我給你敷那小屁股的傷,現在倒可是笑的我彼時的心情了?”


  “還蹬鼻子上臉呢,我那是屁股,這是手心,能比嗎?我皮實得很,能比嗎?這手心要是紮進了,傷到了哪些地方,廢了都是有可能的,你現在同我理論這個,還真的,”赤蓮抬眼打量三分他,“極其沒有良心啊,喂狗了?”繼續低下頭盯緊了傷口,把那細細的瓷片渣子一點點地取出來,再是用著棉花細簽子,沾上烈酒,先是點住了他的手肘處的穴道,“這酒會刺疼的,就算這麽抑住了穴道,也是會吃疼的,你要是疼就說一聲,我直接把你敲昏了,懶得多受這份罪。唉喲,這紮得也是深,你是不是傻,對自己下手都還這麽狠……”她絮絮叨叨地念叨著,也沒管他聽沒有聽。


  這話與他來說,就不僅僅是她無意的絮絮叨叨的了,卻是,有一絲難堪以情的心思襲上頭來。人的皮相,永遠是會騙人的,可是呢,有些人總是甘願給騙。她習慣了這一張麵皮下的孱弱不堪,可是,這並不是這自己那給調教出的皮相下的本來麵目。


  “我沒那麽好的。”虛無的一句話,很淡很淡,她好像沒聽見,亦或許是她本就知道,但是選擇了沒看見。


  “今日的話,不說十分,你也是聽到了八九分的。他說的,是有十分,都是真的。你……還會覺得,我就是這外麵上看來的那副鬼模樣嗎?不是那樣的。”她信他,她不問先前事,那隻是一個信字,這不說,雖說不得是自己不瞞,卻是沒到那個份上的事了。說到底,其實她是想知道的吧,有那個女兒家甘願活在沒有過去的人身邊呢,那便永遠不會了解的,那便撿一些說吧。她若是真不願知道,那便不說。


  以前是不敢說,怕她用別的眼神看自己。現在並不是敢,隻是,不能瞞,這是許好的承諾。


  “你當真覺得自己是什麽謫仙?話本子看多了?”覺得實在是推不了,赤蓮以為他依舊是從那段過去裏掙不出來了,於是像著沈望舒那個人一樣,拿著糊塗話給晃悠悠地蓋過去,他聰明得很,知道自己的意思的。“外頭的人的話信不得,他們這麽說你就相信了?他們還說我醜呢,我倒覺得自個還挺俊的呢。”


  雪衣還想說些什麽,突然間手心上就一股千蟻齧噬般的細細密密的疼穿上來,溜出去的半句話,抖了一哆嗦。“自然……然是信不得的。”


  “疼了?”她停了手,“那我們休個息,等疼過了再來。”


  一輪一輪加持的疼麽?這……這果真是親宮主啊。


  “我跟你說會話,你別看你這傷口,多看多疼。”赤蓮繼續雙手抓著他的右手,鼻子都快湊到了指尖去,嘴裏還是在嘚啵地講話,“我記得吧,我初次見你的時候,就是在彈那首《高山流水》,當時我還在想,你是不是就會這一誌小曲兒啊,後來我發現了,你娘之的就是隻會這一曲。”


  “誰說的?”他一反駁,手心的疼忽然又是一陣洶湧急來,疼得委實措手不及,忍了忍,沒抖索出去,但還是疼得呲牙咧嘴的。


  “我聽了這麽久,也就聽到了這麽一曲。話說過來,你是有多喜歡著曲子啊,也沒見到你去哪兒找個高山流水知音者,是因為得不到非要得到嗎才這麽做嗎?死海棠花。”不知何時,忽然覺得罵他用這個詞兒居然還覺得妥帖得很,自個就一笑了。


  看她這話接得是越偏越遠,她是真的不願意多去追究以前的事兒了,何苦鬧得不開心呢,幹脆就跟著她胡來一番:“你這是叫我海棠花,那也就是說,你是梨花咯?”


  赤蓮老臉紅了一紅,轉念一想,問了一聲:“不是一枝梨花壓海棠嗎,怎麽反過來了?”


  “非也,十裏不同風,百裏不同俗,在咱們這,海棠壓梨花才是理兒。”


  “歪理兒。”不瞎扯,低著頭愈是小心地蘸著酒往那些血口子上去擦拭著,偶有聽到他實在是忍不住地“嘶”的吃疼聲,安慰兩聲,“快完了啊,還有幾處了,忍著些。”


  又想起什麽了,於是問他:“你在哪裏可否有什麽交好之人?”


  “你見著他了?他也在門外啊,他聽到多少啊?”聽著他這麽著急,赤蓮好奇抬眼一問:“誰呀?這麽激動,不顧疼了?”


  “我故意沒給吵醒他的,才約到離南院遠的待客之地的。”


  “哦。他比我來得早,聽到多少,我就不好說了。他很重要吧。”話頭一說出來,赤蓮深刻地有一種什麽叫作“情敵不僅有女人,還有男人”的忸怩又有些有趣的感覺。


  “我跟文棋自打入了‘癡情司’就一處長大的,與旁人親近些。他拿著比我歲數大了些,就一直把自己當大哥的給我出頭,所以這麽多年情誼比不得別人的。”


  “那為何怕吵醒他,你這麽緊張他,是怕他聽見什麽還是別的什麽情誼啊。”話沒什麽意味地出口,認真地處理傷口,卻不知道雪衣聽了,竟是別的想法,“不是在‘癡情司’久了就會喜歡男人的,你打哪來的那麽多歪事兒。”


  “啊?哦,沈望舒引得唄,老是給我說這些事,說多了,也就不當回事了。你那麽大反應做什麽,我沒說什麽呀。不說別的,你倆還真像被我給拆散的,我是打了鴛鴦的大棒子啊,說實話,還挺開心的,但畢竟這種活計是第一次做,有點手生,要是那兒沒打好,還請多多指正。”


  雪衣抽搐了一下,不是為了手上的疼,就是為她的不正經,“你怕是知道那秦壽是我動的手了,這事,隻有文棋知道的,我怕……他還是不聽到的好。”


  “怕他走漏的風聲?”


  雪衣點點頭,繼續道:“就算是他說的,我也不想讓他知道我知道這事,不然,就挽不回了。”


  “其實這事兒一開始就有差池的,我沒叫丁長老細查它,因為吧,他老是當著麵子讓我不好看,出言不遜倒也罷了,我不理他便是了,他還想殺我呢,背地刺殺了一次沒殺掉,沒有證據是他動的手,我早就想弄死他了,礙著情麵不好做這事,幹得漂亮!”


  “原來果真是這樣。”


  “丁長老要揪人,遲早是揪得出來的,你別看他一天吊兒郎當不管事的模樣,其實他,比那幾個長老都厲害的。不然早先的咱們大護法,他是怎麽當的。現在老了倒是愈發不正經了。”總算是疼足了勁兒,她看著那血肉啊,心肝也是顫了顫,拿著棉紗布給纏繞著手掌心去,繼續說:“我倒是不清楚,秦壽是如何就給蛇殺死的,依著他的功夫,不可能的,但是也沒有屍檢,也不知道他當日是不是真的毒發身亡的,我也懶得追究,死了就死了吧,我還樂得開心。”


  雪衣默了半晌,說道:“我……原本不想殺他的。”


  “我知道,”依著他的身份,要動手也並不是一件簡單事的,要真是理論起來,就不是簡單的謀殺之事了。“不過你要是舍不得殺啊,我也遲早辦了他,留著磕磣我的眼也是一件忽略不得事。”


  見他不多說話,於是再道:“沒事兒了,我沒責你這事的,我不是不知事理的狗屁宮主,你的處境艱難,我都懂。”衝他寬厚一笑,“今日有何打算沒有?”


  “沒有。”雪衣不知道她要做什麽,眼神詢問她去。


  “要不,咱們出宮走一遭?”


  “出宮?為何,這不剛回來嗎?再則這邊的事不是還沒有處理完就又要出去,會不會把這些事太放心了些啊。”


  “且當做散心了,我想著老是覺得不痛快,這最近的一件件事兒太多了,你看似這些多是毫無關係的事,卻忽然間這麽一起壓了上來,我總覺得不好,壓得慌,不知道哪兒不對。這一趟,咱麽走‘丹書閣’去,沿途咱們也當散心了,恰遇這這段時間宮裏也亂哄哄的一團糟。”


  “去‘丹書閣’找知潭?”


  “不然呢,”赤蓮看著他好笑地一說:“我去找小郎倌?那我也不帶著你了。”想了一想,再道,“你若是累了不願意出去呢,就安歇在這兒吧,我喚著天涯守在這塊,就不會有人叨擾了。此行不會太久的,我一人去也便早去早回。”


  “也罷,你早去早回些。“


  赤蓮一張老臉沒地兒擱,雖然嘴上說著他要是不願意也不勉強,可是,心裏卻還是留著一分此般念想的,這不最近感情還不錯,不都是該如膠似漆的非要黏在一塊的麽?這話說成這樣,還真是,戲文誠是欺我也。“嗯,我打算明日動身,若是丁長老這邊有什麽事,你且先代我照應著。”


  “我麽?這……”


  “沒什麽不好的,我交由事都給放心的人,長老懂得,加之你心細,就算我看過之後還是要拿給你拿主意的,倒不如你過目之後再同我理論那些,省事兒。”


  一句“放心”二字,倒是最實在的信任了。


  “好。”雙下默言,他道:“那你早去早回,路上小心,別又看著什麽好玩的東西就要去湊個熱鬧,別把什麽都當好玩的,不要什麽都看得太低,以為什麽都傷不了你,刀劍無眼的……”


  赤蓮老臉又是擱不住了,這好好的辭別,怎麽就生生變作了一番家庭說教會了?自己還是那個給說教的!無奈何望了一回天,還好,天是藍的,樹葉是綠的,雪衣,是傻的。沒什麽不對勁的,他若有朝一日愛搭不理的,才是真的,沒有後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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