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桃花春在
小樓上燈火亮著,四四方方八仙桌上,一盤剛做好的燒雞,一個正掰開雞腿的少年郎,小女兒在旁近桌上看著兔兒燈入了迷,兩手托著腮盯著亮火,明亮的燈火在一雙大眼睛裏燃著。
雪衣也擱在旁近桌上盯著燈,生怕複穎一不小心摔了這物什,細細長長的眼睛看著兔兒燈和複穎兩個。
赤蓮看著這兩個人傻了吧唧地看著那一件小東西像盯著個什麽了不得的寶貝覺得好笑,轉頭一看慕清歡斯斯文文地吃著燒雞,不有“撲哧”一聲笑了。
“清歡,你,今天怎麽都不尊重雞了呀?對得起它嗎?這’奉都‘的天真的是養人啊,你居然還能有這麽個時候斯文一下呢。”
“嗬嗬,我覺得人不能太在乎別的玩意兒了。”
話頭一陣沉默,赤蓮決定還是要把他心裏的那一根刺給拔了,小聲說道:“那些日子我犯病了——”
慕清歡一陣鬧:“我求求你行行好行不,你還能有臉說自己有不犯病的時候,你說這話想過一天幫你治腦子的白隱修嗎?”
他不想提這事,她又何必去添一份不快?
如果是難堪,最好是不提這事,如果是已經豁達開了,那麽她這個本就是不拘於瑣碎之事的人,又何必放不下,又自添煩惱,便篤定不理這事了,笑笑說:“是啊,白老兒的事兒我還忘了啊。”
慕清歡一扭眼睛,計便上來:“欸,你說,我要是想再去你家蹭吃喝,你還會不會大人大量讓我繼續去你家呢?我記得這個時間那個掌廚三碗師傅會做鱖魚,我還沒吃過呢。”
慕清歡這隻是一句試探的話,隻是想看看她對自己的芥蒂究竟有多深,那日沈望舒的一句“她要是知道自己對你做了那種事,唉.……”
他想著那一句歎聲絕對是看不起自己。可是這終究隻是沈望舒的一方想法和自己猜測,他隻想真正知道她在想什麽,別人怎麽說都無所謂。
赤蓮聽來這話還想他這又是饞鬼上了身,可這話放深裏來想,他卻是在問自己他還能不能再去宮裏,大概是在宮裏見到什麽放不下的人了。
啊,對了,那日他還在“癡情司”裏偷看著姑娘洗澡呢,應該是有了心上人在宮裏才會這麽不顧了臉麵來問她一直有些厭惡的自個,還變著法子地來用掌廚師傅的菜做由頭來騙個答案,好來有個正當進宮的理由。
隻是,如果答應了的話,他將來的成親之事要擱在宮裏,生孩子養孩子都得在宮裏,那宮裏的長老能同意嗎?以前還有個男寵名分養著還不算過分,如果這事兒要是成了,一是宮裏的這筆錢,南宮長老那裏不好開口,二是他們倆的身份不好說,一個男寵加上他一個養著的妓女,對於他來說,臉比什麽都重要的。
這第三件事就是身為玄冥宮主的臉麵了。這男人最怕的就是帶了綠帽子,這有身份的人也很在乎麵子,自己以後在宮裏就是養了個男寵,去勾搭上個妓女,她這個宮主還要幫著養孩子的倒黴催的人。
這個絕對可以讓天橋底下說書的說書人把她的宮闈秘史杜撰出幾十章回去天下傳說,好多年後,江湖人提到本宮就是:啊,原來是那個頭上開了綠染坊的女宮主啊,知道知道,不就她那男寵嘛……
赤蓮想到後麵一個冷戰,緊皺眉頭,覺得如果真這麽行了,那自己死後的生活有些淒慘啊。
她的淺色瞳孔映著燭火黃暈色,一陣恐懼不慢。
慕清歡看著她那神色,心裏一陣猛跳,馬上墮入無底幽冥:原來,她的態度就是這樣,嘴裏嚼著的京城師父做的燒雞,忽然覺得索然無味,幹巴巴嚼了幾下,幹脆扔回碗去,說:“我也是沒福氣的人啊,大宮主啊,不用勉強你了,我——”
話被突然抬頭的赤蓮截斷:“你若是要來,我宮自然是歡迎著慕二爺來的,隻是記得走小路,不然還要專門騰個人救你就有點麻煩。”
慕清歡重新拿起雞腿子啃起來,心裏又是一陣猛跳,急忙用話掩住:“慕二爺?那大爺是誰啊?”
赤蓮一愣,這個稱呼是小時候在迦冥麵前說著玩的,這不知怎麽就開玩笑的說了出來,有些繃不下臉,唬他:“大爺當然是我咯,誰還敢在我麵前稱大爺呢。”
慕清歡啃了一下雞腿,淡定地點了點頭,其實卻是樂不可支的。
而那邊的複穎害羞起來,也是下了決心開口,像個要糖的孩子一樣充滿希望地對雪衣說:“大哥哥,這個兔兒燈好漂亮啊,我好喜歡這個淨白色的,能給小穎兒麽?”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誰見了都會憐上幾分,可偏巧啊,這雪衣一把搶過來,聲音加大厲聲說:“不行!”
這一聲,倒是嚇到了赤蓮正在說笑的人。
抬眼瞧著,她知道這雪衣平日就連小廝犯了錯也是輕聲溫語的,今天也做了個怪。
這今天什麽日子啊,一個兩個都冒起了脾氣。最後,赤蓮歸結於——
水土不服。
這複穎也是從小放在這爹娘心尖子師兄們手上長大的寶,除了慕清歡這個她喜歡的哥哥之外,就沒人說過一句重話。
小女孩一下愣住,有些怕雪衣,托著腮的手微微顫抖著。
赤蓮覺得雪衣做得不妥,但她已經把燈送給了他,自己也不能去左右他,況且這還是自己鄭重又選了很久的兔兒燈,偏著一份私心也不想給的,就便坐著沒管。
慕清歡有些生氣,站起來說:“這位雪公子,我小師妹做錯了什麽你要吼她,就算做了錯事她也還小,你比起小弟還要虛大幾歲,就不能包容一下?”
赤蓮扯了扯清歡的手讓他別說了,她看著雪衣的臉色確實是不好得很。可這在外麵她不好像在宮裏一樣擺著宮主的譜去罵別人。
慕清歡陰陽怪氣地對著赤蓮說:“這世上果真有小氣的人啊,我難得見到一次呢,兄弟,受教了啊。”
“說得自己多大方似的。”赤蓮忙著看這雪衣,他獨自承受著兩個人的怒氣,抱著燈兒似乎有意背過身去了。
“我畢竟是沒見過世麵的小老百姓嘛,說得是粗鄙話,那位公子還擔待著些啊,不過咱們都是江湖人就別拘小節像個娘們一樣了啊——”
赤蓮罵道:“你給我閉嘴!”
就算是在雪衣背後承下的暗罵,她也覺查雪衣那一陣惱怒,還有一陣孤獨無依,立馬喝聲罵了慕清歡阻止那口無遮攔的小蹄子再故意說些傷人的話,走上去攬過雪衣的腰直接一下躍下二樓,離開那傷人心的地兒。
走出一段時間,赤蓮遠遠隻聽到複穎問:“清歡哥哥啊,他們是你什麽啊?”
她腳下一滯,停留了一下,聽到慕清歡悶聲說:“朋友。”
赤蓮回頭看,那兩個人站在窗邊,背後暖黃的燭火映得身影很模糊,可那聲悶氣的一聲“朋友”卻聽得清清楚楚。
“你怎麽會有那種朋友啊?”複穎小聲抱怨一下。
慕清歡打斷:“晚了,咱們也該回去了。”
赤蓮看著身邊的悶聲不吭的人,恍然間生出擔憂了。
往回走到摩柯河畔時,她覺得放任他這麽憋著也不是個辦法,雖然雪衣還比她長個半歲,自然會比她更好的處理這些不如意。
可是呢,這慕清歡偏巧拿他的最深的痛點來說事,這縱是活了七八十歲的各派掌門也聽不得的事。
雪衣不管是臉還是外人看到的性格,都是女氣的,其實他隻是被逼著這樣的外在罷了,他根骨裏麵,自尊心其實比誰都強。
一個大好男兒又怎麽甘願這樣著罵,可是他的身份是一道永遠將他隔在正常人之外的。
赤蓮她沒有刻意打聽過,隱約知道他好像是“癡情司”裏最常被男人招去的人,他還沒有反抗的一個理由。
就算他不願意那麽活著,可是“癡情司”又怎麽能如他的願,被從小灌藥是常見的事,用一種又另一種的的藥來調理身體趨近女子化。
可是心有宏圖大業又拘於那一副軀體,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的,他們自小就不能去練武,就是宮裏人為了防著他們做好的法策,當然不會多管身為這被發泄用具的想法,因為,他們,誰都不會在乎。
再者何為自私,這種東西,誰都有,誰也沒有,就算是天下的善人也有個私心,又何況她們這種人呢?
而雪衣本又是活得那麽屈辱的人,想要在那麽個地方為自己謀個好處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這“自私”兩個字眼,誰聽了都會排斥,可是又都有,一輩子都想逃掉又一輩子又陷在裏麵,並且樂此不疲。
人啊,本來就是一種複雜的通假字。
被人拆穿的難堪,任是誰都會惱羞成怒,隻是他看著她的身份還必須一直隱忍著,在他心裏估摸還受著她的氣,她覺得這事她還真是有很大的責任,也該安慰著的,停下開口:“咱不生氣了啊,他就是還在吃奶的小屁孩子。”
雪衣表情一動,動動嘴角。
“咱跟他置氣就是咱的不理性了,乖,我們現在回去睡一覺就不管這事哈,說好了的啊。”
“我沒生他的氣。”赤蓮看他苦著的臉,覺得他口是心非的時候特別不討喜啊。
“那是生我的氣了?”
“唉。”雪衣輕聲歎氣,“宮主你不明白的。”
“那你說說為什麽那小孩要著不值錢的玩意兒你還那麽嚴,大不了我再買啊,跟複穎還沒過及笄之年的小孩鬧什麽呀?”
“管它是什麽金銀飾物玉石寶貝,這是你給我的,什麽都換不了的,你什麽都不知道,我也沒有任何權利去生你的氣,隻是氣我自己沒有法子去反駁,這最初也是我的不對,隻是我不願的事,外人又怎麽勉強得了?”
“我在乎的不是慕公子還是那個小女孩生氣,我隻在乎你的態度。”
赤蓮一驚,未曾知道這一對小小兔兒燈他竟是這麽才看得這麽重,也不知道自己的態度對他來說這麽看重,那就是說剛才自己的不言語就間接讓他感到被眾人排斥,孤立,那他生氣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她果真是什麽都不知道。
“宮主你,要是能夠做好自己的事就已經足夠了,沒有必要去多管那些吃力不討好的事,太累,也太傷人。”
“這我明白,我會看著些跟他離遠一些的。”
赤蓮看著那個溫和的男人,心裏還是真的慚愧了,每一次都是雪衣受了苦難還要用著好聽的情話兒來給她說,不過她一個小得她根本不會在意的事,他卻是看得那麽重。
而她自己呢,一直說著“癡情司”從來沒有癡情也不會又癡情,好好待雪衣因著一份責任,他是自己的,就像要養一隻貓兒一樣要好好養著它就夠了,它的生活它的情感她從來不會想著去追究。
那次吐血之後,跟他一日一日的接近,對他好的這件事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一份責任,和不委屈自己來做的。
這份感情,從來都不是公平的,從一開始就已經不公平了。
因為她知道自己就是一直就像是蒼耳子,在時機還沒到時,外麵的刺是軟不了的。
這今天的一席話,赤蓮覺得心裏的一陣刺慢慢軟了下去,她看著他,一股子愧疚襲上心頭,複爾衝上的是一絲暖。
看著他有些愁苦的臉,纖手撫上他的額鬢,嫣然一笑,心裏即是明白,自己生生苦等的時機,這不是到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