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血祭紋路
風雪嗚嗚吹響,像是被人轟趕著一般。
夜裏,玄冥宮的主院子被月光照得一片戚憂之色。
蒼白的月光,映襯著覆地白雪,更是明晃晃的刺人。
那一輪孤月,看上去說不得的不尋常。沈望舒抬眉看著天上,心裏咯噔直作。
寒夜不知盡時,赤蓮當夜便早早洗漱。
天寒,也便讓罌粟也回去歇著了。又看著數九寒天又將近著新春佳節,也放了小廝女娥的假,放他們去做平日裏沒時間做的事。
於是乎,她一個人在主屋裏,坐在床沿上,就著明瓦燈,在光下看上了前些日子給摸來的“特別“戲本。
許久未曾翻動一頁。
她時時在頭腦裏麵閃現出一副模模糊糊,極是不清楚的交媾畫麵。
是誰?她看不清楚。
這些畫麵像是腦袋裏麵一閃而過的光亮,始終都晚了一步,不曾抓住。
多時過去,漏聲沉響。
酉時一刻鍾頭,水漏聲滴下,如同鍾聲在她耳朵裏麵環環回響。
一絲極快的光亮一過,她仍舊沒抓住那個念頭。
突然隻覺著手腳心出汗,腦袋猛然一沉,靈識開始有些昏沉不清醒起來。
這感覺熟悉,一如午時那昏睡前頭的情形。
她用手一扶額,滿腦門盡是涔涔細汗,這是往外了說。往裏說,她能夠清楚地感覺到體內血流轉速度加快。
渾身漸漸燥熱起來,心裏不安的感覺,時時一湧而來。忽而便時不時有小腹湧上一陣異樣的感覺,憋得她有些心慌,一時間沒明白過來是怎麽一回事。
好不容易在主屋裏捱了一陣子,她靈台忽然出了一個念頭——莫不是,我看這春情書文,還給身體看出不尋常來了不成?
她那混沌未開的腦子又使勁搏了搏那骨子裏的衝動,爾後帶著幾分羞恥地,不再思索這事。
“不行不行,這自己可怎麽著啊。”她一下跳起身來,不清醒地撞開屋門。
做宮主做得再是丟人了些,也得在將這一個衝動釋解前趕到“癡情司”啊!
她立馬跌跌撞撞衝出了主屋的門,到院子裏出門處,朦朦朧朧中聽到一聲“赤蓮”。
靈識,啪的,就滅了。
慕清歡正悶聲苦惱著,那離宮的事情因為風雨隻得擱置下。
他心裏閃過一絲慶幸,轉而卻被憂傷填滿。
回屋前,他看著裏頭主屋的那高高屋脊。
歎聲落氣,轉身,卻立馬主屋裏有聲響,門一下子衝開了的聲音。
轉頭往外走了幾步,出來看看出了什麽事,卻見到一腳深一腳淺的,風雪加身,負累難行。
他隻見赤蓮往外麵近乎爬著跑出去。連禦寒的裘衣也沒攏上,心裏擔憂怕她會受寒,便喊了她一句。
#
赤蓮轉過頭來,慕清歡驀然一驚:赤蓮又是了午時那個認不到人的赤蓮,那是混然呆滯的眼神。
可是她的眼睛,眼睛卻成了緋紅色,淺曈也在這映襯下顯得更濃重,在月光下,竟然像是發狠了的狼一樣,紅了雙眼。
慕清歡一驚:發病的赤蓮就不像平日裏的赤蓮那麽好說話,隨便一來就是真動起手來,她身子骨強壯得比十個壯年漢還扛寒的。
立即轉過身:不理她不理她,放任她一個人才是最好的方法,這是這兩日來他付了代價後明白的教訓!
慕清歡趕忙往廂房裏跑,急急將木門地上,栓門。
雙手堵在門前,才驚著之後舒了口氣。
氣舒到半截,猛然間後背上有了個人。
他還沒動個心思,就給點了啞穴。
赤蓮這個時候,可不像平日好欺負,他深知如此,狠下心來,也絲毫不客氣,將她往後推去。
赤蓮輕輕一躍,落在桌子上,兩眼深紅的,朝慕清歡望著。
沒帶著半點感情,雙眼通紅,不映夜色,也是在暗黑夜裏,一眼就能瞧見她那一雙狼眼……
慕清歡狠狠喘著粗氣,卻平添了寒夜裏,那不能多得的氣氛。
赤蓮雙眼流轉著血紅的光芒,嘴角笑起來,一勾眼角。
當下,猛然一撲——
涼夜搖盡時,唯當奈君何。更深人悄悄,晨會雨曶曶。
慕清歡閉上了雙眼——良宵,他全然能記得的,一宵浮沉,和一雙紅得嚇人的雙眼而已。
沈望舒在主院外站著,沒有提步走進去。
不知站了幾時,覺到裏麵安靜無聲。
他舒了一口氣,看了看天上那輪著蒼白光芒,依依透著血色的孤月,心裏的不安未除。
尚還以為著今夜沒事兒,宮主平和得很,打算著就省一分心,不管她了。
大雪裏的庭院萬籟無聲,若非那從西廂輕弱的一身幾不可聞的不堪聞見之聲——嗯……
沈望舒收住了往回走的腳,停了半晌。
轉過方向,一步踏進主院。
原本打算著回去安安心心地睡個年前覺的。隻是,這麽個羞惡的事兒沒有個準信的,就這麽一來,隻怕年後也不能安安心心了。
沈望舒長歎一聲惱怒的氣,扶著自己的額頭,慘笑:為什麽會是慕清歡啊?整個宮,你為何偏偏挑上了他?
日後悔恨去吧,莫子鳶。
西廂房裏,沒有光。
就像這樁子事,見不得人一樣。
沈望舒他縱是不願意,卻也得親自將它戳破。事情已經發生了,他不能避免,隻能挽救了。
她被功夫操控了頭腦,是不會記得的。現在唯有“毀屍滅跡”,才能將那個會後悔的人,瞞過去才是最好。
溫柔的白月光從門前灑到西廂房裏頭,慘白如霜。
被推門之聲嚇住,驚雀而起的人,臉色亦是慘色一片。
慕清歡臉上滲出冷汗,喘著驚慌的氣,不勻息,雙目驚錯,像是個小偷,偷了他家宮主的賊。
回頭霎時驚住,不知此時刻竟會來人,來的還是沈望舒。皺著眉看來人,一下子赧紅了臉。
眼前戳破這樁子事的人,就是今日下午攆過他走。可現在他不僅沒走,還跟著他們家宮主沒羞沒臊地在一塊,好不是個東西!
偏巧那始作事的人還趴在他身上,腦袋埋在他的胸膛前,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暈過去了。
沈望舒一瞧地上的情況,就明白怎麽回事了。
他捂著額頭歎了一聲,此事兒難辦,這下子可真該惱火死個人了。
慕清歡一揩頭上滑下的冷汗:這件事,到頭來,還必須得由他一個大男人去承擔下來。
“那個——”
他的話立即被打斷。
“衣服穿上!”沈望舒聲線壓得低沉。
慕清歡生怵,他的相必麵色很不好看。
沈望舒背過身去,聽到背後窸窸窣窣衣料摩挲聲,覺得焦心——這下子想給她瞞住不願意知道的事情,恐怕也是瞞不住了。
——惱人!
慕清歡先將胸膛前的人扶起來,把落在肩下麵的衣裳套上去,不想驚動她,輕手輕腳地把她的衣領整了整,將她的頭發從衣裳裏麵取出來。
這才簡單收拾了自己那不遮不掩的軀體。
女人扶起來,靠靠在肩上,他就著那半明半暗的月色下認真看了看,真好看的人啊,好看得讓他心安。
嫻靜得就像個大家閨秀,安靜若雲,就像夜裏靜靜綻開的夜舒蓮。
慕清歡嘴唇發幹,伸出舌頭舔了舔,唇邊有血,腥的,鹹的。
如今這種事兒這麽一被揪出來,他肯定沒臉再在玄冥待著,隻能灰溜溜地滾遠些,可是以他和玄冥宮主的身份差距,隻怕是這輩子都沒有交集的份了。
他一時間覺得有些悲哀——差距太大,就連遇見,都是世上難能之事。過了,就隻能是過了而已。
許久,慕清歡抑製住舍不得,把手上的人交了出去。
沈望舒矮下身體將女宮主抱了起來,認真鄭重地說道:“今日同你警告過,如今你怨不得我們宮主了”
慕清歡突然一股無名業火就躥了出來,是是是,宮主是他們的,跟他沒有半點關係。
本來還是個受盡了良心上的苦的人,如今卻還要被這個毫不相幹的人莫名其妙地指責著,不能說有多大的委屈,隻是莫名怒氣和別的哀氣一下子襲了上來,悶在心口就想罵人。
沈望舒一個旁人知道個屁,在旁邊扯吧扯吧半天。
邪火怒起,在這個念頭裏越燃得大了。
慕清歡想便沒多想就說:“是,是我死皮賴臉,是我臉皮厚,我慕清歡就是肮髒齷齪,你們玄冥就該高尚了!”
沈望舒手一僵,腳下一軟。想了想之後,什麽也沒說,也不願意再在這種事情上多廢口舌,以後才是真夠叫人焦心的。他抱著的那個人,才是最應當去廢口舌的人。
便不再看他,抱著女宮主回了主屋。
在寂寂月光下,沈望舒看了看那暈過去的人,扶著額頭,又焦心地歎氣。
“愛蓮院”,主屋。
他打量了一下她,暈得還算安穩,把被子往她身上一蓋,將手往被窩裏放。
衣袖滑下半段,露出肌膚,雪白的小臂上,幾筆紅印跡在手臂上由淺到深地正變著顏色,最後凝固在血紅色。
沈望舒蹙眉凝視著那變化著的紋路,心生不安念頭。給她的袖腕處往上攏了攏衣裳,大半個手臂露在外頭,皮膚上頭,全都是盤結交錯的紅痕紋路,露出的脖子上也有,這麽看來恐怕是整個身體都有了。
沈望舒看著那沿著血脈變化的一堆暗紅血紋,一沉思,像是在哪兒見過這個古怪的紋路。
這邊暫且也不知道該做什麽事兒來解決下去,還未想好借口將這個事情藏下去,一時之間也想不出陡然生出的究竟是什麽東西,隻能給她蓋好被子,出了門。
“唉,以後的日子都安心不了了呀。”沈望舒出門,抬著頭對月嗟歎,那月亮之外繞著一圈白色月暈環,較著先前的月亮,今夜的月盤,頗是有幾分妖異。
沈望舒便將陡生的血痕和今日的蹊蹺連著《血祭》想了想,心裏稍是又有了個譜,緊擰的眉頭做了下舒展。
——“好在這事兒可算有些許眉目了。”
沈望舒連忙急匆匆去了藥廬的藏經要典文的屋子,掌著明燈在一排排的木書架翻找藥籍。
赤蓮動了動酸痛的眼睛,醒了。
不得不說啊,捅了天大的婁子也有人接著,再大的洞也會有人給補的滋味是不錯,但是終究是她親自用活生生的身體闖出來的禍端,留給別人,就是不可饒恕的罪孽啊。
她想若是望舒給人把這件事情掩住,定會唬人說:“宮主你缺人,所以無非做了個春夢罷了。”
可是瞞得了眾人,又怎能瞞得了自己的心啊。
醒來時,依稀看到窗戶外若有光,時辰應該不早了。
她原本朦朦朧朧地意識昏沉著,像著往常一樣扭扭身體,身下肆虐襲來的痛楚將瞌睡饒是一把揪醒了。
她想了想,不熟悉這種感覺,卻知道這是為何事情。
滿是懊惱地將腦袋捂進厚重的棉絮裏——要是能把自己給悶死了那便是最好不過了。
心裏罵著她自個:怎麽可以蠢到在那個時候突然失去意識啊!偏偏在這麽個要死不死的日子,天呐,怎麽再對著清歡那個半大的小娃兒說事呐。
依稀記得她是要往“癡情司”趕去的,然後慕清歡喊了人一聲,再然後就——什麽也不知道!
竟然能什麽都不記得了!
不過根據身體狀況和血祭第三重的破欲一說,所謂雙修,怕是幹盡了。
她該幹的事情,無疑是幹了。
她該死,這件事也必定無疑了!
“嗚……”她咬緊了牙,裹在被子裏不要命地狠狠吼出來,然後一陣將自己亂搖,躲在被窩裏不敢將她的心思暴露出來。
藏在被子裏麵呼吸困難後才一把扔開它。
眼睛卻被另一件事情吸引了過去。她不經意間看到手臂上的一團盤雜的淺淡印記,知道這血祭三重是煉成了。
至少,沒有白動了慕清歡,赤蓮安慰地想。
赤蓮捏了捏手上陡然出現的紅色細痕,滿腦子都是慕清歡,那昨日沉穩的慕清歡。他不像先前那麽隻是傻了。
受盡良心譴責,說起來最頭疼的,肯定是慕家那一生一死的兩兄弟。慕清歡本來就恨她,恨魔教的人,現在又搞出這麽一檔子事,那她還怎麽去麵對那個什麽都不是特別明白的孩子?
赤蓮不懷疑,莫清歡要是有本事,肯定恨不得就給她這個不要臉的人扇上兩大耳刮子,哪怕給做成人彘也不定解他的氣。
一脈相承的慕清言德行不會好到哪兒去的。
慕清歡死了的親哥哥這邊又如何交待?怎麽說也是托了他哥哥的孤,卻發生了這麽一端子的事情。這麽一來,就算以後命一背點,下去見了慕清言,又怎麽說啊?
這估計就是所謂生不能為人,死做不得鬼的下場了吧。
譴責的念頭,差點讓她捂死自己。
罌粟掌燈,端著熱水來給她晨洗。
當勾起紗帳,看到她一臉生不如死的模樣,擔憂地看著,問:“一大早這是做什麽了?”
“唉,什麽都做了。”赤蓮費了費勁起身,接過熱毛帕。
罌粟沒明白她的話,給她寬慰地笑笑,說:“宮主憂心的事若是能處理,那便交由我去辦吧。”
這是赤蓮終究要親自去處理後續之事,除了她,誰也不能去管這事。
罌粟出門去後,赤蓮在主屋裏想想將來這條受盡罪責的路,到底該如何去走。
血祭三重一過,她的耳力比先前時更是敏銳了些。
無意聽到西廂房那邊房門被拉開,厚毛靴踏上細碎的雪花的裂聲。
她心一下子提緊,深吸一口氣,等待未知刑罰落在頭頂。
慕清歡穿著沉重的灰黑色冬衣,站在主屋外麵,手扶著門,猶豫了一下,沒有進門。
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隻是轉眼,看向了地麵。
他眼睛下一片淡紫色,眼睛裏紅血絲分明露在這世界之中。
赤蓮心一怵,又是一痛。
——他這是,一晚上沒睡?
赤蓮坐在床沿,左右扭著,不是個滋味。要是他破口大罵些齷齪不要臉的話,她還能知道到底這是有多嚴重的程度。
可是慕清歡閉著嘴,一個字兒不說話,她就心虛得很,不清楚他是怎麽個情形了。
想來慕清歡素來都是厭惡她得很,這下子心裏又存了芥蒂,心裏填上層厚厚的堵,恐怕就會恨她了吧。
赤蓮知道如今想再把他留在這兒肯定隻不行了,可是卻隻能放手了。雖則,外頭那麽凶險,或許還暫且不能讓他去闖。
她動了動嘴,想問問他睡得可好,看著門前隻知道看著地上的人,又閉上。
慕清歡眼下受了折辱,再由他來說這個事兒,肯定就是麵子上又來上一巴掌。
他是肯定不能再受這個羞辱了。
罌粟從外麵進,她便說道:“罌粟,慕公子要回去過年了,你去南宮長老那裏取些銀子做盤纏。”
慕清歡急張嘴,又默默閉上。
罌粟看了看裏麵裝的一副鎮定的好模樣的人,又看了看清歡,也沒有說什麽,搖搖頭出去了。
爾後她又傳音天涯,天涯半盞茶的功夫就一身玄色青衣落在白茫雪地,俯身施了個禮。
“天涯,你去馬廄牽匹好馬送慕公子出宮。”
天涯這個榆木頭,直接一個“是”就去了。
兩個人做事的空頭裏,清歡仍舊看地上,沒有說話,隻聽見寒簌的風,將世間不多的暖意吹散。
一刻鍾,天涯來帶清歡離開,赤蓮好似聽著清歡似乎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要去西廂拿行李走了吧?
“好走!”背著他,赤蓮脆生喊了一句,他愣住,沒回頭。
她不知是他沒說話,還是風聲將他的回答掩蓋了去,心裏有些堵得慌。
一刻鍾後,赤蓮站上宮中閣樓,看到遠遠的兩個影子。
清歡還算個孩子,骨架瘦瘦小小的,比起天涯看上去孱弱些。
小小的身影在整片大雪茫茫的天地間顯得太渺小,太孤弱了些,他現在終究還是個孩子啊,有些事,他果真是應當逃避的好些。
玄冥宮,門前,大雪鋪地。
他身後是兩排由門延伸向外的深深淺淺的腳印,赤蓮看著那蔓延出宮的腳印,心裏悶堵:這能夠指引他以後回家的路嗎?
赤蓮立在大雪紛飛中看著他那點大影子,她想,自己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