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害怕

  我低低的趴伏在他的胸膛之上,指尖下觸碰的卻是他密密麻麻的傷疤。每一次觸碰,心都會揪緊一次,卻更加堅定了想要守著他的信念。


  “八年前,我碰見了一個月下吹笛的少年。你知道嗎在那個涼如水的夜裏,我為他跳了一支舞,盡管他沒有看到。”


  他靜靜的不說話,隻是手臂攬著我的肩頭輕輕摩挲。我聽著他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的撞在了我的心尖兒上。我繼續說道:“都說天下第一舞是汀羅氏的海棠流醉,我真的好想去看看!”


  他依舊沉默不語,下顎搭在我的頭頂上,終是歎了一口氣。


  我知道,他快答應了。


  我笑著翻身而起,笑著對他說:“我娘親說過,女子的舞蹈不需要傾城傾國,隻是需要傾了一個男子的心便就是極致了!”


  看的見他眸子裏劃開的是愈來愈暖的柔情,我更是撒嬌的攀著他的臂:“我隻想舞一段,隻想為你舞一段,求求你,答應我好不好?”


  他再次輕歎出聲,我知道他答應了。


  等我們出來的時候,賣花巷裏的天蓮台前已經人山人海,熱鬧非凡了。今天要在這天蓮台比舞,選出最美的墨朵女神。而汀羅流醉憑借著她的海棠流醉已經做了數年的墨朵女神。


  正要去打聽比賽進行到哪一步了,卻聞琴音響起,天蓮台上已經緩步踱出了一位絕世的美人,巧笑嫣然,美目盼兮,眉心一點朱砂,嬌媚如花。紅色的燈籠照耀著紅色的衣衫,仿若暈出了一層朦朧薄霧。花非花,霧非霧,此情此景,美極美極!


  “龍家三少奶奶果然是驚如天人,美貌非凡啊!”


  “可不是,那可是昔日的海棠啊!海棠流醉,一舞傾城,絕世風姿,令多少人如醉如癡啊!”


  “就是可惜已經嫁為人婦了!不過風姿不減當年,竟又添了幾多的嫵媚,今日的墨朵女神非她莫屬!”


  ……


  而上麵的汀羅流醉開始舞蹈的刹那,底下的吵吵嚷嚷便立刻的結束了。


  人比海棠嬌,流芳人自醉!身形嫋娜,衣衫翩躚,果然是一舞傾城。


  舞罷去,四處皆靜,卻是無聲勝有聲,從前聽過琴音繞梁三日不絕,如今這舞卻也是不絕於縷,堪堪的配得上一個賞字兒。


  “女神一曲舞畢,如果有想來挑戰的女子可以上來了!”老鴇的聲音響起,依舊那般不真不假,不深不淺的笑著。


  而四周越發的無鴉無雀,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挑戰她的海棠流醉了,每年的天蓮台更好像隻是為她一個人而準備。


  我側眸對著身旁的人輕笑,他微微頷首。輕輕的剝開人群,我緩緩的走了上去。墨朵城的天蓮台,的確名不虛傳,隻要是輕輕的站在上邊,就會打心底裏深處一種莫名的震顫出來,有著想要稱王稱霸的囂張氣焰席卷而來。


  既然如此,今日我便爭一爭這個花中之王。


  揚袖飛舞,似是蘭國的霓裳驚鴻,又仿若北國的柘枝胡旋,一手握著的是延風國的蒼色長鞭,一手揚著臨海國的白色長綾。抬手翻轉間,撲簌簌的掃落四周開了滿樹的蒼堇。蒼堇花白中透青,五瓣玲瓏,花香有韻不膩,帶著的幾分英氣,消了那幾多綿長。


  這段舞我編了很久,也練了很久,自然是舞的熟練自然。


  手中長綾如水,潺潺流走,色白如雲,飄兮流長。長鞭騰舞,似蛟似龍,天地蜿蜒,聲色蒼蒼。無琴無音,唯有綾飛之索嘯,鞭落之響亮。燈火悠然,花染紅妝,憐色尤待,清瑟茫茫。


  可是卻不知怎麽的我心念一動,忽而滅燭光滿,夜色四散,清輝如霜。


  我用長鞭將懸掛的燈火熄滅,在一派黑暗中依依舞步,卻不知這月光照不照的見我的身影,你看不看的見我的模樣。


  旋轉跳躍,所有的動作都是隨心而發,隨情而動。甚至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停止。我隻是荒唐的以為,這段舞怕是千年前就為他跳過,所以現在才可以接連順暢,一氣嗬成。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在這極致的黑夜裏尋,尋一道光亮,一道清敞,從此不再彷徨迷惘。


  陡而,破空而出的笛音,將整個暗夜撕破,原來他就是我的光亮與清敞。


  我知道他的笛聲悠長清澈,亦如晚風刺人心骨,不敢迷醉半點,不敢昏噩半分。他的笛音是一杯清茶,不是玉棠是秋草。


  樂聲冷峻,舞才綿長。我的動作瞬時變軟變柔變緩,沒有了先前的氣韻與力道。蒼堇花落不知多少,一層層飛落將本就不是很大的天蓮台鋪的滿當,而我卻踏碎了一地的瓊瑤。


  笛聲突兀的轉調,幾分昂揚裏透著幾分的傷。


  我卻在縱身一躍中,狠狠落下,濺起一地的花雨在他戛然而止的樂聲中收了場。


  這是最慘敗的收尾,卻是最完美的收尾。


  因為我始終記得墨朵心中的唯一,是那個如月的少年,那個叫做桀月的狼王。


  所以,我要以最慘烈的方式結束,亦如墨朵最慘烈的愛。


  我趴伏在花瓣之間,竟是沒來由的淚流滿麵。


  眾人原本屏住的呼吸,在我這個如落葉般飄下摔在台上的動作後,硬是沒了反應。他們似是不懂,不懂這個為了跳舞連命都不顧的女子,不懂為何明知要摔卻偏要向上跳躍的女子。


  我也不懂,為什麽每一個故事明明很美,卻如何要落幕的這般哀涼。


  多年後有人問我,這舞的名字叫做什麽,我輕輕一笑:“雲水白蒼!”


  不是海棠流醉,是雲水白蒼。


  天上的流雲遮住了月亮,我忍著劇痛,想趁著這短暫的黑暗緩緩站起。卻陡然間被熟悉的秋草味席卷,轉瞬已被攔腰抱起。


  我不知道他在這樣的黑暗中如何看的清我麵上未幹的淚,微涼的指尖將它們溫柔的拂去。


  “我的舞傾了你的心嗎?”我問。


  “你的舞可以不要這般驚心動魄嗎!”口氣有些急促,淺淺的責怪,濃濃的關心。我知道他在怨我剛才故意摔倒,而且摔的那麽的狠。


  我頗有些委屈的瞅著他,淚眼還未幹涸,瑩瑩閃爍。


  終是,他低歎一聲:“蒼兒,你攫住了整夜的月華!”


  我笑開,心中是從未有過的滿足。


  多希望這一刻可以天長地久,卻還是輕聲催促:“你快回去站好,別讓別人看見暴露了身份!”


  “該知道的早就知道,不知道的無關緊要!”他不以為意,卻還是轉身步入了人群。


  也就在這時,被我滅了的燈籠點亮,方才我釀造的唯美氛圍卻在魄兒的撕心裂肺的一聲娘下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扶額不已,站在台上,無奈至極:“喊什麽喊,老娘我又沒死!”氣急敗壞的聲音,引來台下一眾人唏噓不已。


  那老鴇似是怕我尷尬,急急的跑了過來,還是那經久不衰的笑顏,說道:“沒想到姑娘年紀輕輕,舞藝不俗,今日一舞更是一……”


  “有話直說,溜須拍馬的奉承話就免了吧!”老鴇要說的‘一鳴驚人’後三個字卡在喉嚨裏,一臉尷尬的瞅著我,眼裏還帶了幾分的怒氣,那笑容似乎有了些裂痕。


  我但笑不語,安靜的看著台下,映在昏黃裏的一片熱鬧喧囂。


  老鴇終究也是個厲害人物,不一會兒就掩去了她的情緒:“不知夫人芳名?”魄兒的一句娘,讓老鴇改了稱呼。


  “蒼堇!”我也是看見周圍的蒼堇花隨意起的。


  “蒼堇花獨開獨落,怎麽會起這樣一個哀婉的名字呢?”汀羅流醉邊說邊走上了台,舉止優雅大方。


  我回眸,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輕輕的說道:“海棠夫人,別來無恙!”


  “沒想到是你,還真是緣分!”她也是安靜的站著,沒有在說什麽。


  老鴇緩緩的走到前方,笑眯眯的說:“既然海棠夫人已經上來了,那麽就勞煩各位仔細斟酌,支持海棠夫人的請站到右邊來,支持蒼堇夫人的請站到左邊來!人數多者就是今年的墨朵女神!”


  也不知道又過了多久,久到我本就摔的酸痛的身體就要支撐不住了的時候,老鴇開口了:“這可怎麽辦啊,兩位夫人支持者人數竟然一樣!”


  這話一出,頓時原本嘈雜的場麵是片刻的靜默,然後又急速沸騰。


  我抬眸看向汀羅流醉,她同樣的回看了我一眼。這一眼帶著說無盡的驕傲,也帶著濃濃的不屑。驕傲是她,不屑是對我。我嘴角扯笑,並沒有說話。


  沉默又持續了一段時間,老鴇繼續說話了:“既然人數一樣,海棠夫人去年就是墨朵女神,那麽今年依然……”可惜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人打斷了。


  “今年的墨朵女神隻能是她。”我順著聲音的來源看了過去,卻是下意識的緊了拳頭。任我如何也想不到戎邏的長臂會指向我。他站在人群分站兩邊中間留出來的空地上,囂張至極。


  “這……”看的出來老鴇是認得戎邏的,可是她又不能駁了自家老板海棠的麵子。自然是左右為難。


  戎邏冷冷的笑著:“為月而生,對月而舞,向月而落!這樣的舞隻有真正的墨朵才能跳出!”


  很簡單的一句,方才站在右邊的人有幾個跑到了左邊。


  很顯然,我贏了。可是我卻並不開心,甚至無暇注意到汀羅流醉投來的怨毒目光,我看著那個仍舊站在中間不動的男人,那個目無一切的男人,那個差一點成為我丈夫的男人,第一次的怕了。


  總覺得我身上帶著詛咒,永遠永遠逃離不得。


  就在我渾身僵硬,找不到出路的時候,倏然感到了一道和暖的目光。燈火闌珊處,那個豐神俊朗的男子佇立著,靜默如山。我笑開,刹那間似是有了無窮的勇氣,又成了那個驕傲勇敢的紅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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