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鳳求凰(上)
“娘娘!”
恍惚的,是隨兒的聲音。要離開了幺?一抹飄忽的笑容浮掠唇邊。我該去拜別爹娘,在我的魂靈化了煙塵逝散前告訴他們,他們的筠兒會是這世上最美最幸福的新娘。
“娘娘?娘娘!”
隨兒急切的聲音忽然清晰起來。我心弦一震,頓自迷蒙中驚醒。窗外,天水一色的小池中,娉婷的芙蓉依舊嬌美的隨風搖曳。低頭撿了掉落地上的書卷,輕拭去眼角殘淚。我,原是夢魘了。
夢亦或非夢?
白雲蒼狗的流轉變幻早已令我無心去解,無力分辨。
長長吐了口氣,竟是第七年了。
七年前的那夜,陣陣腹痛揪扯了昏厥的我自從噩夢中逃脫。映入眼簾的是一間幽靜的茅舍。我憔悴的躺在床榻,眼看了隨兒與府中的管家夫婦吉叔、吉嬸忙碌的穿梭於房內房外,意識一時混沌。我竟沒死幺?這是哪裏?爹娘又在何方?還有我的宇兒,他也無恙幺?
我下意識輕撫上我的腹部。撕心裂肺的疼痛再度襲來,我忍不住呻吟出口。宇兒,是你急著出來見娘幺?對不起,宇兒,娘曾發誓會給你一個溫暖的家,但娘做不到。宇兒,你怪娘幺?宇兒,宇兒……
我呼喚著宇兒,試圖以此減輕令我肝腸寸斷的疼痛,卻是無用。我緊抓了身下褥墊痛苦掙紮著,大汗淋淋的隨了吉嬸的聲音竭力釋放著我全身心的愛……
“嗚哇!嗚哇!”
昏迷中,一聲聲清脆嬌嫩的嬰啼穿透我的耳膜,震蕩了我的心。
緩緩睜開雙眼,窗外,一顆仿若晶石的小星驀然升起在泛了魚肚白的天邊。耳畔盤旋著那曾令我幾度夢縈的話語:“我們的孩子一定會似璀璨星辰耀亮無垠浩宇。”
我筋疲力盡的望著繈褓中一團粉紅色的小肉球,沒來由的,便就潸然淚下。宇兒,他終究一如那璀璨小星將我即將熄滅的生命重新點燃。從此,我便隻為他而笑,為他而活。
隨兒陪著我們母子與吉叔夫婦在“武陵源”住了下來。這是一處遠離塵囂的村落,四麵環山,水清天碧。似這等幽靜的世外桃源正是我所喜的。唯一令我不解的,是何人將我母子護送至此。我也曾追問過吉叔夫婦,卻終是一無所獲。之後,隨了宇兒的日漸長成,我便也無暇追尋答案。
宇兒一歲了。我依了習俗為他舉行抓周儀式。看著他撅著肥碩的小屁股,踉踉蹌蹌爬行在算盤、書簡、槍劍、串鈴中撥撥珠子,搖搖鈴鐺,我眼中溢滿了隻屬於母親的熠熠神光。
小家夥順著床沿爬了一周,最終將目光定格在書簡與槍劍當中。他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逡巡了好一會兒,忽然舉起肥嘟嘟的小手緊緊抓住了木槍。他好奇的盯著木槍上的紅纓,咯咯樂著像模象樣耍玩了起來。
“小姐,孫少爺這是要領兵疆場,揚威天下啊。”
吉叔誇讚的話語令我不由得一陣心悸。領兵疆場?不,我的宇兒決不會似那寡情人一般的狠心殘忍。宇兒,不要像他,不要選槍。我默默的祈禱著。小家夥似乎有些困倦,他抬了小手去揉眼睛,卻忘了還握著槍。木槍掉落在床,我的心亦同時落了地。咕噥了小嘴,小家夥再不管木槍,隻定定地望了另旁的書,又看看我,咿咿呀呀說著隻有他明白的話。我鼓勵似的點點頭,示意他去拿書。小家夥仿佛懂得我的意思,他蹣跚著爬到書前,伸手推推它,接著又咿呀的翻了個身,笨拙的坐倒在我身邊,一邊吮吸著手指一邊指點著書中猶如點墨的文字“抑揚頓挫”的搖晃了小腦袋。
“恭喜小姐,孫少爺定可金榜高中,拜相封侯。”吉嬸喜滋滋的恭維著我。
我暗自一歎。爹爹在知州任上的辛苦勞累我是知道的,我並不希望宇兒日後也如外公那般為著功名利祿深陷官場的爾虞我詐不得自拔。其實做那平庸之輩又何嚐不好?世間一切風霜於他無幹,與他無憂,實可謂幸哉。
小家夥正玩得高興,那雙黑亮的眼睛忽又轉向書桌上一隻展翅欲飛的木製小鳥。我的心,倏而一沉。早間我分明已將這刺心的東西丟棄,是吉嬸拾了回來留作宇兒的玩具幺?我看了它,淡漠一笑。心死了,還留著它做什麽?我走上前,隨手便要丟出去,宇兒卻突然哇哇大哭起來。我慌忙回到床邊,一時也忘了放下小鳥。我抱起小家夥輕聲哄逗著,卻見他一伸手抓過那隻小鳥,衝著我手舞足蹈起來。
我怔然。莫非這便是所謂的血緣天性幺?這小鳥是那人於一次爭執後為討我歡心而送。記得那時我愛若至寶。而今卻……滿心的怨恨一時充斥了我傷痕累累的心頭。我一把從小家夥手中拿下那木刻,厭惡的狠狠拋向窗外。
小家夥眼看心愛的玩具被丟棄,登時揮舞了小手,在我懷中蹬踹著想要掙脫下地,掙脫不得他便扯了嗓子放聲號哭。哄了許久仍不見小家夥有停止的跡象,我又急又氣,正不知如何是好,吉嬸走來抱起小家夥笑道:“小姐,孫少爺怕是鬧覺了。帶了他去曬曬陽光便無礙了。”
她抱著小家夥轉身出了屋。隻一會兒,我便又聽見小家夥咯咯的歡笑聲,間或傳來吉嬸慈愛的聲音:“小鳥……飛……”
聽著小家夥口齒不清的學著:“鳥……飛……”;“娘……”;“爹……爹……爹爹……爹爹……”我無法控製的悲從中來。宇兒,你想爹爹是幺?對不起,怕是娘一生也無法為你辦到……
秋去冬來。花謝花開。
鬥轉星移間便至了去歲的初秋。六年恬淡的生活,我早已習慣了武陵源的一切。播種時節,我會學著吉嬸盤了發髻與村民們將一粒粒種子均勻播撒進鬆軟的土壤;收割時節,我會去田耕菜畦與吉叔一同勞作。隻是他從不讓我沾染半分泥土。我無奈的看著他佝僂著身子在田間揮汗如雨,忽就想念起辭官卸任的爹爹。他與娘親可還安好?若非怕了這風霜雨雪的塵世,我該一直陪伴他們身邊才是。如今我隻能對著夕陽默默灑淚。
身後傳來腳步,隨即便有一雙髒兮兮的小手蒙上我的眼睛。不必看我亦知是宇兒那小頑皮,他總是喜歡這般與我玩耍。或是等得不耐了,小家夥鬆開手轉到我麵前噘了小嘴道:“宇兒沒有做錯事,娘幹嗎不理宇兒?”
“你沒有出聲,娘怎會知道?”我挪揄的輕拍他紅撲撲的小臉蛋道:“今日你應當仍在謝伯伯處練功,為何回家來?你是不是又耍賴偷懶了?若是這原因,娘便要……”
“不是,不是。”小家夥扭股糖似的在我懷裏蹭了道:“伯伯說明天是中秋。中秋是一家人團圓的日子,所以伯伯讓宇兒回家。”
原來,竟又將中秋。我笑笑,謝大哥總是這般了解我的心思。認了他做義兄,當真是我六年中最幸福的一件事。
謝俊,一如他的名字,豐神如玉,俊朗灑脫。他一襲白衣,襯托了一隻紫蕭卓然笑傲於塵世間。初識謝俊,是因那負心人。他是他的金蘭手足,亦是我與他一切恩愛恨怨的鑒證。
曾記得泊舟洞庭的那晚,他擁了我在懷半開玩笑道:“筠兒,你可知義兄為何不再與我同來?”
我一怔,方想起那段日子當真甚為少見謝大哥卓爾不群的瀟灑身影。我亦問過他,卻總被他巧妙的轉開話題。
他見我愕然,便溫柔的親吻了我的耳垂道:“那是因為你。隻要你在,義兄的眼神便會隨了你走。你笑他亦笑,你愁他亦憂……筠兒,你竟不知道幺?”
他輕柔的話語隱含了一抹冷遂,不由令我心頭震驚。怎麽會?我喜愛謝大哥,因為他像哥哥一樣愛護我,他讓我體會了被哥哥寵溺著的幸福。隻是,我從未想過,謝大哥竟會對我存了那般心思。我的不知所措令那人在昏暗燭光下顯得有些陰鶩的臉色驟然明朗。他緊摟了我,似乎生怕一放手我便從他眼前消失不見。
“我的傻筠兒,義兄即使有心,也斷不會與你言明。你隻需安心做我姬遠峰的嬌妻便好。”
的確,六年的悠悠歲月,謝大哥從未向我吐露半個字。他無怨無悔的照顧關心著我們母子。是他,保護了我來到這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是他,教導了呀呀學語的宇兒長成如今善良至真,懂事乖巧的小男子漢。我們母子欠謝大哥的實在太多。
我牽了宇兒的手踏著斜陽碎影往家中走,小家夥突然指著不遠處一對趕了牛歸家的父子輕聲道:“娘,爹爹何時才能回來?宇兒想爹爹了。”
小家夥語氣中的期盼令我莫名的湧起一團怒火。我甩開他的手斥道:“娘與你說過,永遠不許問這件事。你怎的如此不聽話!”
小家夥微微一瑟縮,眼中立刻滾動了亮晶晶的淚花。看著他委屈的小模樣,我輕歎口氣,蹲下身柔聲道:“或許爹爹已在回家的路上。咱們回家等好幺?”
小家夥含著淚開心的笑了。他一邊歡快的哼著謝大哥教他的童謠,一邊蹦跳著拉了我往家中奔去,仿佛一回去便能看見他日思夜盼的爹爹。
暮色中的武陵源,處處可見裊裊騰升的炊煙,家家可聞父母呼喚孩子的聲音。我貪婪的欣賞著這裏的一切。若有一日我遠離塵世,這裏將是我此生長眠之地。
“小姨,小姨。”走到家門前,宇兒忽然鬆了我的手奔向迎麵而來的隨兒道:“爹爹回來了幺?”
隨兒顯然始料不及。她驚怔的看著有些蒼白的我道:“小姐?孫少爺……”
“娘說,爹爹或許已經回來了。”小家夥完全不知我剎那間的憤怨,一個勁兒的晃著隨兒道:“若是爹爹回來,加上吉爺爺吉奶奶,咱們一家人不就團圓了?小姨,爹爹到底有沒有回來啊?”
“孫少爺,”眼看我搖搖欲墜似乎站立不穩,隨兒慌忙扶了我,笑著對宇兒道:“孫少爺還誇耀自己會數數,連中秋是哪日都不知道。這若是讓小地瓜他們聽見,還不知會如何取笑呢。”
“我會數數。”宇兒被隨兒的話一激,登時羞紅了小臉。他一揚頭道:“明天是中秋。宇兒是想爹爹才……哼,不同小姨說了,我去找小地瓜玩。”
看著他氣呼呼跑遠的小身影,隨兒勸著我道:“小姐,孫少爺還小,你……”
我苦澀的笑笑。如今宇兒是我的全部,我又怎會將他的話放在心上?隻是,我今生虧欠他的,不知來世可否一一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