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交易(上)
突利布見齊氏夫婦入室後再無動靜,心中不免生疑。他戒備的掃視了四周,隨即使了眼色令隨行四人守在房前,這才向屋裏喊道:“敢問大姐,家中可是出了事?不知俺們可幫得上忙幺?”
齊氏唯恐他幾人撞門而入,隻嚇得麵色煞白。她四下裏想找了地方令飛瓊躲藏,卻見飛瓊鎮定自若的搖搖頭,低聲道:“大娘莫慌。這些賊子既來探哨,不達目的必不會罷休……”她扶了齊氏坐在炕邊,附耳說了幾句話,隨後又笑笑:“大娘隻管放心,即便不能令賊子離去,也可拖延些時間。”
見她如此鎮定,齊氏也慢慢安了心。她點點頭,又看看飛瓊汙糟的麵容,道:“小婦聽姑娘的便是。隻不過……唉,當真委屈了姑娘。”
“大娘何必說這話?是我給大娘添了麻煩,理應……”飛瓊正說著,門外突然響起敲門聲,隻聽突利布的聲音道:“大姐。大姐。”
齊氏駭得一抖,轉臉卻見飛瓊已迅速蓋了布躺在炕上同她比劃。她長出口氣,又拍拍心口,轉身走到門前,大聲道:“乖女兒莫怕,娘這就去給你熬藥。”接著她語氣忽一轉哽咽:“女兒,你可不能走哇。你走了,剩下爹娘二人可怎生過活啊?”
說話間她拉開門,正見突利布探頭探腦向內張望,忙以身遮門,悲聲道:“小女忽然發病,當家的出去找郎中,我一個婦道人家也沒得辦法。幾位客官還是另宿別家吧。”
突利布此行乃是奉了翼王耶律敵魯之命探明常山關布防情況,但這老鴰山地勢之險峻卻是他所料不及。他原率了一隊扈從隊而來,不料這一路迭生變故,以致令過半的兵卒殞命山澗,最終隻餘得四人隨其左右,如今好不容易尋到人家落腳,他自然不肯放棄。
他將手在身後點了點,又和聲道:“既然大姐家中有病人,俺們再行打擾便是不知禮了。”他後撤了腿,有意無意的又瞥了眼門內,回頭對那四人道:“俺們走吧。”
見他抬腿要走,齊氏頓時鬆下了神經,滿臉堆笑:“幾位客官慢走。”
正在這時,忽聽那四人中的一個道:“大哥,你家老爺子是村裏的神醫,你常在他老人家左右,定也學了不少醫人的手法。這大姐家如今有病人,俺們既然來了,怎麽說也得幫襯幫襯。大哥,你說可是這禮?”
“啊?”聞言,齊氏登時一顫,慌忙便要掩了門:“不用不用。我女兒這是老毛病,煎熬幾幅藥便好。況且這家隻我母女二人實在多有不便,幾位客官還是走吧。”
見她神色大變,突利布心中疑竇大開。他正待上前,就聽屋內又傳來一陣淒慘叫聲:“我不吃藥!我不吃藥!娘!我受不了了,你讓我死了吧……”
“女兒!女兒!”
見齊氏嚇得渾身發抖,突利布一把推開她,向那四人道:“進去!”
幾人撞門而入,忽嗅到一陣陣刺鼻味道,似腥似酸。突利布皺皺眉,掩了鼻口後退半步向適才那說話之人道:“老五,你可知這是何等氣味?”
老五懦懦的搖搖頭,突利布又看看其他人,見他們皆一臉茫然,不由道:“晦氣!老五,平日你總在王爺麵前吹噓自己懂得什麽‘岐黃之術’,如何現在倒不靈了?蠢貨!”
“卑下不才……”老五抹了抹頭上汗,還要辯白,突利布不耐煩道:“滾!去把那女人給我帶來!”
老五灰溜溜而去,不多時便推了似已癱軟的齊氏進來。見她進來,突利布連忙笑嗬嗬的扶住,又看看炕邊白布下瑟瑟發抖的飛瓊溫聲道:“大姐,您家這病人似是得了瘧病啊。”
見他幾人並不進前,齊氏心中有了底。她依了先前飛瓊告知的話,一矮身坐在門檻上哀聲痛哭起來:“我這命怎麽這般苦哇?半輩子隻得了這個閨女,誰知又染上了癲狂……哎呀呀,你個挨千刀的老天爺啊!老頭子,你怎的還不回來啊。閨女要死了,我也不活了……”
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得傷心,卻暗暗以餘光瞟向突利布,但見他一臉的厭惡與灰白,一步一步退到了門外。老五四人見他退出,頓時也一窩蜂般轉身拔腿,直震得那木門“吱呦”亂搖。
齊氏見他幾人退去,忙收了聲,又謹慎的看看外麵,這才對坐起身的飛瓊道:“姑娘,你這法子真是管用。嘖嘖,大戶人家的小姐這透骨的機靈真真是我們鄉下人比不得的。”
飛瓊淡淡一笑,轉而望了望窗外漸漸下落的日頭,擔憂道:“大娘,山路難行,不知大叔何時能夠回返?我隻怕賊子還會再來。”
“這山路我二人每日來來去去不知要走多少回,姑娘隻管放心吧。”齊氏寬慰道:“姑娘且再歇歇,我去準備飯。”
齊氏轉身要走,一陣嘹亮悠長的山歌忽然傳來。她臉上一喜,道:“老頭子回來了。姑娘,我去看看。”
“我與大娘一同去。”
飛瓊隨了齊氏迎出門,但見齊老漢領了一個頭戴鬥笠之人慢慢走來。飛瓊心急,忙上前道:“齊大叔,如何?”
齊老漢未曾答話,隻看看身後那人,轉臉對齊氏道:“老婆子,弄飯去。”他將那人引進內屋,隨即又向飛瓊還了禮,之後便與齊氏雙雙離開。
“大叔大娘,你們……”
飛瓊待要追上,忽聽一個溫潤的聲音道:“杜姑娘,在下有禮了。”
飛瓊一怔,轉身隻見一張英氣勃發的麵容自鬥笠下顯出。她驚得後退半步:“六公子?怎麽是你?”
“杜姑娘大恩,延昭這裏多謝了。”延昭深深一禮,隨後道:“小七來信我已看過。他忒也胡鬧,這等大事怎能如此莽撞不計後果?如今耶律敵魯前鋒來探,隻怕他的大軍亦是不遠……杜姑娘,此地不宜久留,你稍作休息便隨齊叔齊嬸避去我營罷。”
“我並不累。”飛瓊搖搖頭:“那突利布並非愚鈍之人,我隻怕他很快就會回來。事不宜遲,六公子,我這就隨你們走。”
……
天色向晚,歸巢寒鴉那噪雜粗厲的淒叫盤旋回蕩在十盤嶺上空,不禁令人毛骨悚然,倍感戰栗。
這當,前方忽傳來陣陣馬嘶,轉眼就見一隊高舉旌纛的軍士奔雷般疾馳而過,碾踏起零落雪泥。軍隊行至十盤嶺忽然停住,隨後但聽號角嗚嗚,眨眼間些許軍帳便矗立眼前。
夜幕降臨,營外點亮馬燈架起了炊。見炊煙升起,矗立中央的那座金綢大帳中忽鉆出兩個人。前麵的中年人一身貂皮裘戎,下頜叢生了短髭。他在營外站定,轉頭看看隨在他身後的那位年約十七,劍眉朗目的藍衣少年,道:“小娃娃,你看明日此時我軍可能抵達那常山關?”
“這?”藍衣少年一愣,不好意思的搖搖頭:“小子從未到過這裏,怎能猜到王爺的問題?王爺莫要取笑了。”
“哦?小娃娃從未來過?”翼王耶律敵魯目中陡現一抹疑色,隨即卻一笑:“想來大軍長途跋涉,晝夜勞頓,本王竟是糊塗了。小娃娃久居鄉野,如何知道這些。嗬嗬。走,小娃娃,陪本王去用飯。”
他說著也不待少年回話,當先走去炊事營。少年隨在他身後,步子卻遲慢了下來。他抬眼望望遠方那漸漸升騰的白霧,心道:冬霧兆晴。明日隻怕是個晴好的天。不知小瓊可曾見到了六哥?前日耶律敵魯派遣突利布先行探哨,若這途中正與小瓊相撞……他猛一搖頭,似要甩脫這不祥之念。
他正神思不屬,身後忽傳來一串馬蹄,隨後隻聽有人高聲叫道:“王爺!急報!”
他忙閃身避讓,隻見一頭插雉翎的軍卒手捧信鴿馳來耶律敵魯身前,翻身下馬跪倒道:“王爺,突利將軍的信。”
“念來。”
那名軍卒展開信逐字逐句念與耶律敵魯聽,卻原來是突利布對抵達老鴰山後的回稟。他在信中提及老鴰山的凶險怪異,更對如何攻占常山關表現出些微的躊躇,隻聽得耶律敵魯連連皺眉。他打發了那軍卒下去,轉身看看延嗣,冷笑道:“小娃娃,我可曾說過那杜老賊推舉我立這頭等軍功絕非甚好事?果不其然,他這是要除了我這眼中釘。”
“正是。”延嗣走上前氣憤道:“那日送行宴上小子見杜樞密使誠惶誠恐的向陛下保舉王爺來攻常山關,還隻當他是真心讚佩王爺英偉驍勇,卻原來他是這等卑鄙之人。早知如此,還不如不立那勞什子軍令狀。”
“小娃娃可不當如此說。”耶律敵魯見延嗣一臉負氣模樣,不由好笑。他拍拍延嗣:“此乃欺君之罪。小娃娃敢是要陛下砍了本王的腦袋幺?”
“啊?”聞言,延嗣頓時麵色發白,他惶急道:“這就要掉腦袋幺?王爺,那現在該怎麽辦?”
“嗬嗬,這有何難?明日大軍直入老鴰山便是。”
“大軍還要繼續走?”延嗣似不情願的歎了口氣,轉而又揚眉笑笑:“嗬,隻當玩耍一番也好。”
看著他彎下身攥了一把雪在手中玩耍,耶律敵魯麵色忽然微沉:這小子到底是誰的人?聽說那夜他曾與耶律鴻並轡而行獵狼無數……而杜老賊又說其似故人之後,對其嗬護有加……這其中必有蹊蹺。不過…他再一次抬眼去看已仰臉學了鳥鳴的延嗣,搖搖頭:倘若希兒有他一半精靈,我便也知足矣……
他疑慮重重,延嗣亦心念百轉:突利布來信既是未提及小瓊,量來此時她已與六哥會麵。明日耶律敵魯進入老鴰山,我該如何將這消息傳給六哥?他四處環顧,忽見小王爺耶律希早已等在營外,然而他望向延嗣的目光卻又似仇敵一般。見他如此,延嗣心下一動:他這般恨我不過因耶律敵魯之顧。倘使能激得他與我一戰,說不得便有機會離開此地往見六哥。想到此,他暗暗碰了碰懷中之物,笑嘻嘻的隨耶律敵魯進了帳子。
此時帳中已擺滿飯菜。耶律敵魯雖是遼人卻甚喜中原食物,見得席間菜肴色香味全不禁連連點頭,招呼了延嗣坐在身邊,這才看看垂首悶聲的耶律希,淡聲道:“你先行來此,一路之上可有何發現?”
見父王問話,耶律希忙邀功般道:“兒子已探明前方東北處的老鴰山乃通往常山關的必經之路。老鴰山山勢險峻且多歧路……”
“廢話。”耶律敵魯一皺眉頭,不耐煩的打斷他的話:“本王自知這老鴰山直通常山關,何需你來說!我是問你可有發現宋軍行跡!”
耶律希甫見父王便被斥責,心中不覺委屈,遂回道:“兒子謹慎一路,隻記得父王千叮萬囑探明路向,哪敢再分半點心?”
“混賬東西!”
耶律敵魯心頭火起,‘噌’的站起身,拿起馬鞭便要去抽耶律希,卻為眼明手快的延嗣攔住道:“王爺息怒。小王爺千金之體怕是不慣這山間氣候,勞頓之下起了心火也是難免。王爺便體諒小王爺這一遭吧。”
“我大遼男兒都是那草原雄鷹,哪似他這等嬌弱蠢笨?”耶律敵魯收了鞭,氣怒難平的指了耶律希:“滾!把那混鐵錘再給我練上百遍!”
“兒子遵命。”
耶律希雙目微紅,與耶律敵魯行了禮後掀帳退出,卻在轉身之際再一次向延嗣投去了一道分外仇視的目光。見他離去,耶律敵魯歎了一聲,轉而對延嗣笑笑:“小娃娃可曾被本王嚇到?”
“不曾,不曾。”延嗣忙搖搖頭:“我爹可是比王爺厲害得多。他一瞪眼,我便要嚇去七魂六魄呢。”
“當真如此?”耶律敵魯哈哈一笑:“不過小娃娃鬼道的如同猴精,倒也需人震懾一二。來,小娃娃,嚐嚐我營中夥食,可同你家鄉的一樣幺?”
他二人這般邊吃邊說,其間耶律敵魯也曾多番探詢延嗣身份,卻大多為延嗣巧言帶過,隻令得耶律敵魯亦暗讚他機巧多變。見問不出更多事情,耶律敵魯也隻得作罷。好在他心中認定延嗣不過是一時玩性,隻要再多些時間耐心自可知曉其真實身份。
眼見入夜,又想到明日進山,耶律敵魯看看睡眼朦朧的延嗣道:“小娃娃可是困倦了?也罷。你自去睡下,明日大軍還要進山。”
延嗣搖搖晃晃起身,長長的伸了個懶腰,正待出去,忽聽營外傳來連連呼嘯,不由一怔,過了一會才不好意思般問耶律敵魯:“是小王爺?他竟練了兩個時辰幺?”
耶律敵魯目中閃過一絲憐惜,轉而卻道:“他這是與本王置氣,小娃娃不必內疚。”
延嗣點點頭,隨後道:“隻是這山中寒氣太重,小王爺他…”
“罷了。小娃娃這就去叫他停了。告訴他,本王已經睡下,他可自去休息。”
延嗣知他心中仍有氣便也不再多說,隻施禮告退而出。
濃霧下的燈火朦朧幽暗,延嗣極目遠看也隻隱約見得耶律希揮舞鐵錘的身影。他心中暗喜,遂縱身來到距離耶律希不遠的一顆老枯樹前倚靠了,哧笑道:“小王爺當真是個孝順兒子。若換作我,早不知去何處玩耍了。”
耶律希正自發泄般演練錘法,乍聽延嗣嗤笑登時羞憤難當。他“咣”的將錘狠砸向身邊老樹,隻聽哢嚓一聲,那樹竟被他一股氣攔腰砸斷。
他怒恨交加,指了延嗣道:“小狗!你莫猖狂!如今我父王不過被你假象蒙蔽,待我查了出來,定叫你血濺三尺,灰飛煙滅!”
延嗣絲毫不惱,他蹲下身暗自在地上摸了摸,隨後拍拍斷樹,搖搖頭:“可惜!可惜!”
見他不怒不惱,隻對了一顆樹搖頭歎息,耶律希一時難明其意圖,不由隨了他的話冷笑道:“不過一死物,便如你這小狗一般,有甚可惜?”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然而…小王爺死到臨頭卻不自知,豈不令人可惜?唉!”
“小狗!你說什麽?”耶律希怒瞪圓目,舉起鐵錘:“你既自尋死路,我便成全你!”
說著,他“當”的一聲橫起錘,猛然向延嗣當頭砸下。
延嗣自是早有準備,隻見他揚起手陡得拋出兩粒碎石擊向耶律希臂腕。耶律希不妨,頓時感覺那手臂好似不聽使喚般連連抖顫,險些的將鐵錘砸向自己的腳麵。他勉強站穩,隨即口中一聲低吼,竟閃電般的又一次撲向延嗣。
“小王爺慢來!”延嗣騰身一躍避開耶律希的襲擊,又自懷中取出一塊方布在耶律希眼前一晃道:“小王爺可有興趣與我賭一把?”
聞言,耶律希登時一愣。旋即卻冷冷一笑:“你敢是嚇破了膽,以為一方破布便可唬了我放你逃生?”
“小王爺聰慧伶俐又驍勇善戰,在下有幾個膽子敢在小王爺麵前耍花樣?”見耶律希麵色稍緩,延嗣又一笑:“在下也曾聽王爺時常誇讚小王爺,說小王爺有朝一日定能如那草原的海東青搏擊長空……”
耶律希頓時一震,急忙追問:“父王當真這般說?”
“怎不當真?”延嗣認真的點點頭,繼續道:“所以在下實在不忍小王爺這淩雲壯誌轉眼成空……”
“什麽意思?”
“我們南人有句古話:覆巢之下無完卵。不知小王爺可曾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