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硝煙(上)
杜青雲目中精光一閃,看看延嗣道:“七少將軍果然大有長進,也不枉小女明裏暗裏屢次相助。不過既為買賣,討價還價也屬平常,七少將軍開出條件便是。”他頓了頓,忽又和聲道:“隻要杜某能力之內,任何皆可。”
聞言,延嗣心神大震。聰明如他又焉能不明杜青雲言外之意?此來上京一為軍命二為人情,但他卻明白,愈臨近上京他便愈加想見飛瓊。他也曾試圖‘放下便得自在’,卻到底放不下飛瓊那一顰一笑,悲喜愁憂。麵對君王他侃侃而談、鎮定自若,如今卻仍被杜青雲看穿了弱點,這不由得他暗暗惱恨自己。
他念頭閃回,遂抱拳笑笑:“如此,杜大人豈非便折了本?延嗣雖是買家也不能這般不懂事理。不如請杜大人先將此樁買賣告知,延嗣也好有個斟酌。”
見他步步為營,杜青雲氣恨之餘不免又泛起幾分賞讚。他點點頭:“既如此,杜某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想來七少將軍也曾聽令尊說起當今蕭皇後的剛毅果斷,雄才偉略。然而耶律氏那一幹宗親卻以其一介女流無名無實恨以檄文討之。其中耶律敵魯、耶律鐵驪聲討最厲……適才杜某也曾表明為權為利,而七少將軍你如今正得耶律敵魯提攜,故杜某希望做此買賣……”
“哦?杜大人是希望延嗣去做說客?”
“非也。耶律敵魯生性狡詐多疑,不若那魯王性子通透。此次捺缽皇上本意不過遊獵,然而耶律敵魯卻‘意在沛公’。蕭皇後為保聖朝基業不得不做此整肅朝綱之舉……”
見他隻是繞了彎子,延嗣心中明鏡一般。他挑眉一笑:“此事並不與延嗣相幹,杜大人一番心思隻怕要落空了。”
杜青雲也不氣,他隨手挑開案上一張地圖指著其上兩個圈了紅的地點道:“祥古山距雲州常山關不過千裏之遙,七少將軍若可將耶律敵魯引去常山關……不知這與雲州觀察使、楊無敵—楊大將軍可有幹係?”
延嗣心念一動:他這般卻又為何?如今爹雖擢升雲州觀察使卻高處不勝寒,我萬不可有半點差池。他正思量,又聽杜青雲道:“當年在北漢,老夫便常以無法與楊將軍執臂交心為平生憾事。唉,若非各為其主,隻怕如今老夫與楊將軍已是秦晉之交。”
延嗣聞言,握了短匕的手輕輕一抖,旋即又神色如常道:“杜大人一向深謀遠慮,豈可輕易將此‘重任’托與延嗣?杜大人莫要與延嗣玩笑。”
見他言語多有嘲諷,杜青雲無奈的搖搖頭,緩緩拿起桌上酒正待飲入口中,婢女蟬兒忽掀帳而進,道:“大人,小姐來了。”
杜青雲微微一笑,將酒一飲而盡,隨後看看驟然變了麵色的延嗣,向蟬兒揮揮手:“退下。”
“是。”蟬兒轉身看見麵如冠玉的延嗣玉立一旁,不自禁的紅了臉。她向杜青雲福了一福又看看延嗣,轉身退出帳外對飛瓊道:“小姐,進去吧,老爺等著呢。”
“爹爹有客?”
“是位年輕相公。老爺似乎與他相談甚歡。”蟬兒說到這裏掩口一笑:“依蟬兒看,怕是老爺要為小姐選婿呢。”
“討打!”
飛瓊輕叱一聲不再理睬,歎了口氣緊一緊身上裘袍走進帳來。見她娉婷而入,延嗣頓覺呼吸停滯不前。他攥握雙手,艱難的抬起頭凝視了她純凈如蓮的嬌靨,刻意的壓低嗓音:“杜小姐有禮了。”
“你?”望著眼前這一雙黑亮眼眸,飛瓊花容驀的劇變。她咬緊輕顫的雙唇,任由長長的指尖掐進掌心,倏爾卻已換了雍容淺笑:“爹爹原是有客來訪,瓊兒倒不便相擾。爹爹,瓊兒稍時再來。”
杜青雲好整以暇的在旁自斟自飲,見飛瓊欲走,他起身笑看了延嗣道:“瓊兒莫急。爹爹為你引見這位……”他望著神思不屬的延嗣含笑道:“翼王府新晉教習,趙彥趙公子。”
延嗣麵目微一抽搐,隨即道:“杜大人謬讚。在下寄身王府不過混口飯吃,得杜大人如此盛讚實在無地自容。”
“好說。”杜青雲笑言。他滿目慈愛的撫了撫飛瓊秀發,和聲道:“爹爹還有公務在身,瓊兒便替我招呼客人如何?你們年輕人在一處話題總是多些。”話畢,他哈哈一笑出帳而去。
帳內瞬間陷入寂靜,唯有閃爍跳動的燭花時而爆出輕輕的“嗶剝”聲。許久隻聽飛瓊幽幽一歎:“隻身犯險,你就不怕旁人識破幺?”
“那也是我命該如此。不過至少現在杜大人不曾拆穿我。”延嗣笑笑:“對他來說我還有些價值。”
“你……”飛瓊又是一歎:“我明白是你職責所在。我,我隻求你莫要親手擒了他……”
“是我欠你,你又何必相求。”延嗣久久的凝視了飛瓊翦水雙眸,苦笑一聲:“杜大人心智高絕,我自問非他敵手。你放心。”
“多謝。”飛瓊欠身一禮,抬起瑩瑩玉質的嬌靨,靜靜道:“北府小王爺耶律鴻武學才智皆深厚精湛,明日隻怕要奪了那魁首。”
延嗣打量著燭光中似乎朦朧的飛瓊,心頭倏忽湧起陣陣疼痛。他幾次衝動的想要握住她芊芊玉指,卻到底隻是淡定的笑笑:“我知道。”
見他似是無所謂,飛瓊渾身上下如冰浸透。她慘然一笑,皓腕輕掠了雲鬢,輕聲道:“也好。趙公子,夜已深,你早些歇息吧。”
“你,保重!”
飛瓊又悲又恨,正待摔帳而去,忽想起爹爹那似含深意的笑容,不由又停下腳步轉身來到延嗣麵前,定定的望著他一雙星眸道:“爹爹與你做了什麽交易?”
延嗣一怔,隨口答道:“以我身份換耶律敵魯性命。”
“爹是讓你取翼王性命?”飛瓊驚問。
“他要我將翼王引去雲州常山關,那裏是宋軍駐地……”延嗣搖搖頭,心下卻思量:若杜青雲隻為替那蕭皇後掃平路障倒也罷了,怕隻怕他借此事汙我楊家欲行不軌之圖謀……他鎖眉沉思,全然忘記身在何處。
飛瓊見狀,遂道:“你隱身王府隻怕為的同一目的,如今有此機會你還有何為難?”
“杜大人心機甚深,他豈會這般好心……”延嗣說到此忽然住口,注視了飛瓊半晌,沉聲道:“我不能以楊、佘二族千百餘人身家性命相搏。”
“好。”他的話未完已被飛瓊毅然打斷:“我明日便前往常山關替你傳訊,之後我會滯留軍中直至交易結束。”
聞言,延嗣心頭大震。他怎能不明飛瓊欲以自己為人質挾製杜青雲?他既愧且悔卻不知如何回應,隻是默默點了點頭,抬手撕下一片衣角,以案上黑墨寫了交於飛瓊,道:“如今常山關正是我六哥駐守。”
飛瓊接過收好,眼中卻倏爾泛起些許水霧。借了整理雲鬢,她掩去水霧,看看延嗣:“我回去了,你保重。”
見她裊娜欲走,延嗣心神忽然大亂。他進前一步猛地將飛瓊旋進懷中緊緊摟住,喃喃道:“對不起!”
溫熱的氣息輕拂過飛瓊酡紅的嬌靨,酥癢癢的令她好不沉醉。她緩緩閉上一雙翦眸,靜靜的享受這永恒一刻。不知過了多久,帳外忽然傳來蟬兒的聲音:“大小姐,夜深了,回去歇息吧。”
催促的聲音驟然驚醒徜徉夢中的一對璧人,剎那間那道無法逾越的鴻溝仿佛無形枷鎖再次將二人牢牢桎梏。默默的掙開延嗣懷抱,飛瓊釋然一笑,轉身而去。
帳中複歸寂靜,隻餘了縷縷如蘭清香。延嗣怔立片刻,方歎了口氣,吹滅蠟燭和衣而臥。
翌日拂曉,陣陣凜冽冰風將延嗣自沉睡中喚醒。他翻身坐起,忽想到拜托飛瓊傳訊竟是令她以身涉險,頓時驚起層層冷汗。他整了衣衫正要出去,忽聽外麵有人道:“趙公子,可起身了?杜大人有請。”
延嗣深吸口氣,掀開帳子隻見杜青雲麵無表情的負手而立,他心頭頓時‘咯噔’一下:難道小瓊她?
隻聽杜青雲冷聲道:“好個忠信之家!七公子,杜某倒是看走眼了。”
見他語氣冷澀,延嗣心知事有變故。他故作不明道:“杜大人何出此言?可是昨夜延嗣有何冒犯之處?”
見他狀似懵懂,杜青雲冷哼一聲。想起適才麵色慘白的蟬兒哆嗦了告知帳內帳外遍尋不見飛瓊與她的坐騎,不由得他心頭怒火連連。他麵色幾變,倏忽和聲道:“哪裏哪裏?昨夜七少將軍可是與老夫相談甚歡。不過老夫回去後再三思量,倒也覺著即便買賣不成,這‘人情’仍在。若七公子當真無意,老夫自然不會強人所難。”
“先時將我軍,此時又以退為進……好個奸猾的老狐貍”延嗣暗恨。他攥了攥拳,抬起頭笑笑:“這樁買賣既於我有利,延嗣豈有推拒之理?不過延嗣人輕言微,以翼王爺之性恐怕難以……”
“此事老夫自有安排。”杜青雲捋須含笑,道:“但不知七公子何時動身?”
“過得幾日罷。”延嗣頓了頓,看看前方茫茫雪原:“祥古山莽莽蒼蒼,隨處可見獸走禽飛。我難得來一趟,自然要大飽眼福一番。”說到這裏,他雙拳一抱道:“今日翼王爺於林中射虎,杜大人,延嗣先行失陪。”
眼見他閑閑散散走出帳去,杜青雲恨惱交加。他拊掌拍了兩拍,隻見一玄衣人進來單膝點地道:“島主有何吩咐?”
“立刻傳書潘仁美,令他盯緊楊業!”
“是!”
見玄衣人躬身退下,杜青雲長歎一聲,又命人道:“傳文軍師來見!”
……
清晨,廣袤無垠的密林忽被一聲聲犀利鳥鳴驚破了靜謐,隨即又傳來陣陣馬蹄聲。延嗣隨在耶律敵魯身後,但見得前方茫茫林海間突然暴起一團團雪霧。這雪霧時而向左時而向右,好似精靈般神出鬼沒。這時又聽一聲尖利的鳥鳴,延嗣仰頭望天,隻見空中一頭龐大的巨眼黑隼仿佛離弦之箭俯衝向下,直奔那團白霧,緊接著隻聽一聲如雷咆哮響徹雲霄,直驚得人心膽俱裂。聞聽這負痛的咆哮,策馬而來的數十名甲胄著身的軍士一邊吶喊了驅趕著受驚坐騎,一邊執了兵器慢慢向那白霧圍攏。
大蟲!延嗣心頭大震,卻忽見耶律敵魯有意無意向他瞥了一眼,他忙偷偷狠掐了一把自己大腿,隨後身形晃了幾晃,帶起馬韁膽怯的向後退了退,道:“王爺,是,是大蟲?”
見他麵色泛白,耶律敵魯哈哈一笑:“小娃娃可是害怕了?”
聽他言語譏笑,延嗣咬了咬唇,一挺胸膛大聲道:“不過一隻大蟲,誰怕它來?我,我隻是不曾見過這等遊弋場麵!”
“哈哈,小娃娃自小長在鄉間,自然未曾見過如此壯觀之景。”耶律敵魯點點頭道:“不過,你曾說你爹早年從軍,難道他也不曾帶你去見識一番?”
延嗣撇了撇嘴:“我爹隻知道要我習文練武,可又不告訴我為什麽,我不服與他爭辯,結果便被大板子打了一頓。我一氣這才跑了出來。”他說著忽自歎道:“這輩子若能見識何為真正的威武之師,我便死也無憾了。”轉而他又看看耶律敵魯:“我聽說雲州的常山關乃宋軍駐守,王爺,你與他們交過手幺?”
聞言,耶律敵魯忽一挑眉,若有所思的看看延嗣:“小娃娃對這也有興趣?”
“我不是,我……”方才話一出口,延嗣便暗悔不該這般性急,此時又見耶律敵魯生疑,忙不好意思的抬手搔搔頭:“幼時我爹常給我講什麽蜀吳結盟戰曹魏的故事,所以……倒叫王爺見笑了。”
延嗣一臉羞赧的表情令耶律敵魯化去心中一點疑念,他仰頭開懷一笑:“你爹倒也怪異。幼時便講這些與你,長成了反不允你軍中效力,當真不通情理。不過小娃娃也莫沮喪,早晚本王會讓你見識何為威武之師。哈哈,走,隨我收那大蟲去。”
見耶律敵魯似已釋疑,延嗣輕舒口氣,隨他來到包圍圈外。此時又一隊兵馬疾馳而來,馬上端坐著景宗耶律賢,在他身後一左一右正是魯王耶律鐵驪與北王府世子耶律鴻。契丹部族向以遊弋為生,如今在這莽莽雪原獵得體態如此龐大的山虎,自是興奮異常。眾兵士呼喝吶喊了將這隻棕黃大虎團團圍困,隻待翼王一聲令下。延嗣勒馬駐足,望著趴在雪中,渾身上下鮮血淋漓的山虎重又頑強地站起,低嘶咆哮了欲做最後一搏,延嗣默默感慨:困獸猶鬥!何況是人?
他正怔神,忽見耶律敵魯手提鐵弓走來道:“小娃娃,射了它。”
延嗣心頭一動,忙推辭道:“王爺,小子萬萬不敢居功。”
“不過一隻扁毛畜生,哪裏算得什麽功勞?”耶律敵魯拍拍延嗣肩頭,抬眼看看禦駕親來的景宗以及在另旁不屑的放聲大笑的魯王耶律鐵驪,道:“小娃娃可莫要本王失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