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崢嶸(中)
翌日,兄弟二人扮作書生前後尋訪了幾個村子。這些村子雖零星散落,其蕭條慘淡,鄉民惶惶的情形卻與城內相差無幾。走出神澗村,二人默默無語。延嗣到底年輕,一想起村東口那斷糧已久,如今隻與七歲小孫女相依為命的章婆婆,他便忍不住心頭憤恨,猛的一拳捶上了樹幹。延平在旁看了並不阻止,他默查了各村的損失,心道:遼人所圖既在人、糧,看來是做了持久戰的打算。所謂“以近待遠,以逸待勞,以飽待饑”。一旦那十萬大軍休整完備,我方勢單力孤兼之日久氣怠,必將陣腳大亂。那時攻不得攻,守亦無力守,豈非便大敗無疑?延平想至此,抬眼看看神情時而堅決時而猶豫的延嗣不覺心念閃回。走到弟弟身邊,望著遠處依稀可辨的雁門山,他沉聲道:“方寸已定便無需顧慮太多。大哥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到!”
自那日兄弟二人商議禦遼之策後,延嗣便一直忐忑。他不知此法勝算幾何,也無法確定能否幫到爹爹,更不敢想象爹爹知曉後會如何對待。他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這時聞聽大哥鼓勵之言,心中頓時豁然。他看著滿目篤定與信任的延平,展眉揚頭道:“謝謝大哥!大哥,若臘月初七仍不見我傳出消息,你便告訴爹,就說小七不……”
“小七,”延平徐徐打斷他的話,溫和卻別有深意的微微一笑:“有什麽話到時候你自己告訴爹,哥哥們隻會熬得滿滿一鍋臘八粥迎接一對翩翩歸來的‘雙fei雁’。”
延嗣微紅了臉麵,隨即又正色道:“爹那裏還請大哥遮掩一二,待繳令回返我再向爹請罪。”
“你放心,大哥省得。”
兄弟二人於村口話別,延平自回雁門關預備一切,而延嗣仍折返雲瑞客棧等待消息。
又過了兩日仍不見飛瓊二人回返,延嗣不覺有些按捺不住。他徘徊門邊心道:煩勞珊兒的那件事本是棘手,若再連累她二人性命……他越想心越亂,這日清晨便再顧不得譚虎的勸阻,離開客棧獨自去往霧靈村。霧靈村隱於雁門山的山坳,在其北麵的山坡上星星點點散居著十幾戶人家。因其四周為大片林樹遮掩,遼兵占村搶糧並未發現此地。那日延嗣折返雲瑞客棧,翻山之時偶見一道冰河蜿蜒著將前路阻隔,且山間隱現房屋,他心中好奇順河而走便發現了這處世外桃源。霧靈村再向北便入遼境,珊兒臨行前曾千叮萬囑丈夫譚虎務必保得七少將軍安全,故譚虎見延嗣有心出門便好言相勸卻又奈何不得他。無法,便也隻能眼睜睜看著延嗣走遠。
破曉時分天氣冷寒,一路上延嗣未作停歇,到得雁門山下時他方覺身子漸漸暖和。他登上山坳,俯瞰霧色中如夢似幻的霧靈村,煩亂的心緒慢慢歸了安寧。眼前閃過雁門峽一戰與飛瓊的契合相通,一道懾人神光驀然泛起在延嗣燦若星辰的眸間。他望定前方若隱若現的遼軍大營不由自主輕揚了唇角:值得,便去堅持。大哥說的不錯,問心無愧自可坦然笑對。
他主意既定,腳步不由自主輕快起來。下得雁門山,忽聽冰河那方傳來幾個孩童說話的聲音。他心道:冬日拂曉,誰家孩童這般早起?難道也似我家子弟般晨起操練?他循聲而去,卻見是二男一女三個孩童守在河邊不知做什麽,不禁暗暗失笑原來爹爹留給自己的“陰影”竟是如此之深。捋平衣衫,他緩緩走上河岸,見那兩個九、十歲的男童反穿棉襖正趴臥在冰涼的大石上一眨不眨的緊盯河麵,而蹲在岸邊那臉蛋凍得通紅的小女童卻手托著腮一會兒焦急的左右顧盼一會兒又擔心的看看二男童細聲道:“石頭哥,小豆子,魚兒出來了沒有?要不,咱們還是回家吧。妍兒害怕。”
“害怕些什麽?爹娘尋不到這裏的。妍兒真是膽小鬼。”二男童中精瘦的那個吸吸鼻子回頭道:“是你說要來抓魚,現在又想回去。早知這般小豆子就不該答應你。你一向嘴快,若不小心說了出去被我爹知道,我又要挨上幾十板子。”
“我沒有…”妍兒被他責怪立刻紅了眼圈:“每次秦叔問起,我都替你隱瞞。你冤枉好人。”
“小豆子,你莫要欺負妍兒。”趴在大石另邊的小石頭推推小豆子道:“若真個被你爹知道,你就說是我攛掇著你們到這裏抓魚給瓊姨煨了魚湯暖胃。瓊姨待咱們這般好,我便是日日為她抓魚熬湯也甘願的。”
“我也情願。”小石頭話音剛落,妍兒立刻清脆的接道:“娘和舅母都說,瓊姨胃寒氣虛,所以要用魚湯補虛養胃。小豆子,你不希望瓊姨快點好起來幺?”
“誰說的?瓊姨好了就可以教小石頭和我學武藝;我們學會了武藝就可以去投楊家軍……”
仿佛“瓊姨”二字有著莫大力量,三個孩童一時竟齊齊安靜下來,全神貫注的望著大石下那片晶瑩透亮的冰麵。
三孩童言語中自然流露的崇敬亦令延嗣心頭百轉千回。想起當日與耶律德裏一戰飛瓊明裏暗裏的相助以及她眼眸中閃爍的堅韌執著,延嗣不禁愧然於心。他暗暗一握拳頭正待離去,忽聽小豆子道:“來了,來了。石頭你看,好大的白鰱。”
“小豆子,你莫動。再等等。”小石頭輕噓一聲示意小豆子靜待片刻,接著又對正要走上薄冰的妍兒道:“妍兒別過來,冰太薄。你在岸上等著好了。”
妍兒見石頭哥不允自己去看,不由生氣的嘟起嘴,一扭身退回岸邊卻發現延嗣神色古怪的站在岸邊。妍兒見這哥哥樣貌英俊心下喜歡,可又怕他跟自己搶魚,便轉了轉眼珠上前拉拉延嗣衣袖道:“大哥哥,你也要捉魚幺?石頭哥說冬天魚兒都去睡覺啦。不過剛才小豆子看見魚兒在遊,這樣好不好?等石頭哥捉了上來我們分給哥哥一半。”
延嗣正自思索小石頭的捉魚之法,聞聽妍兒之言不禁一怔,繼而明白的微微一笑。他故作不信的搖搖頭:“天這般寒冷怎地還會有魚?小妹妹莫要騙人。”
“我沒有騙人。”妍兒通紅著臉辨道:“石頭哥說能捉到魚就是能捉到。不信,大哥哥去看。”
他二人走近大石,見小石頭手拿小錘輕輕敲擊薄冰,冰下一尾肥碩的白鰱正笨拙的遊上竄下卻始終逃脫不得。眼見那魚唇緩慢張合,延嗣自知白鰱將翻肚皮,他心念一動,忽低聲自語道:“遼軍雖不畏寒卻難抵擋堅冰困頓。若逢連日大雪再拖上幾日自可不攻自破……但,若是無此東風……”
“石頭,”這時小豆子突然歡聲道:“白鰱翻肚皮了。是時候了吧。”
石頭仔細看了看白鰱點點頭:“你爹說過,此時的魚最容易捉,而且肉也仍是新鮮的。”
“對啊,現在它雖還有氣但卻不能再撲騰了,都要憋死了。”小豆子佩服的看看石頭撓撓頭:“難怪我一犯錯,爹就先罰我不許吃飯然後再上板子。唉,我都餓得沒了氣,哪裏還跑得動嘛。”
聽著小豆子自怨自艾的語氣,延嗣忍不住笑出了聲。他記起年幼時為躲爹爹責罰鉆樹洞爬石山的趣事,一時竟不由自主懷想起來。耳邊傳來叮叮當當的鑿冰聲,延嗣猛地醒回心神,他看看忙的不亦樂乎的石頭三人暗道:此次之事已屬違令,若再延誤時機,怕爹當真以軍規論罪。念及此,他便再無耽擱,飛身向山下奔去。
……
隅中時分天色陰暗,寒風撲麵飄落下片片雪。隨了愈亂的飛雪,向來喧囂熱鬧的塔古城此刻也漸顯了疲憊。這時自城外傳來一陣噠噠馬蹄,隨即隻見一隊身穿皮甲手執長矛的騎兵弛入城內。這隊騎兵身後是一年約三十,頭戴摩羯裘帽,髡發短須的壯漢與一位身披青毛狐裘的中年秀士。這二人並轡而行,那壯漢不時的以手中鞭指點前行騎兵向中年秀士說著什麽。待見得騎兵齊整如一的飛馳入城,壯漢狂傲一笑:“文軍師,你看我的這些兒郎們比之楊家軍如何?”
文彬見他出言狂傲並不以意,隻微笑道:“我主萬歲為得百姓安樂,令駙馬領軍開疆辟土,自是萬歲宏恩隆廣;而肖駙馬年少有為,以侍中領軍千萬,鐵踏塵更是我大遼舉足輕重之英雄男兒。”
肖咄李正為文彬讚他“年少有為”而洋洋得意,這時又聽得那“鐵蹄踏塵”、“舉足輕重”,隻覺渾身輕飄飄如飲美酒。他仰天大笑:“軍師所言可是當真幺?如此說來,那楊延平又有何俱?軍師,我看你不如早些請示杜樞密使下令攻入雁門。”
此番杜青雲以南樞密使之職接了遼帝耶律賢與皇後蕭綽旨意攻占雁門卻遲遲未有舉措,軍中早便風傳因其畏懼楊業而有意拖延。因自己身為大遼駙馬也需聽從他調派指揮,肖咄李心中十分不滿。他知文彬乃杜青雲左膀右臂,今日便借了練兵顯示其不服之意。
他這般做法文彬心知肚明,想起島主日前議事時所說:“肖咄李為人狂傲驕躁,若聽之任之此戰必敗。”的斷語他不由淡聲道:“疏密使大人既遵萬歲諭旨屯兵雁門,想來心中早有乾坤,我等做屬下的又豈敢妄論妄議?還請駙馬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還要我安到何時?”肖咄李怒哼一聲:“樞密使大人若果然早有打算也就罷了,我隻怕惹惱了萬歲與娘娘,到時你我都將人頭不保!”他頓了頓低聲道:“我聽說樞密使大人的小姐近日常伴他左右往來軍中?嗬嗬,我草原女兒亦有雌鷹展翅的誌氣啊。不過……樞密使小姐一入軍營,我大遼兒郎便驚為天人,盼望日日得見。你們中原有句話叫‘動搖軍心’,這我倒有些不明白,何為‘動搖軍心’?不知軍師可否見告?”
文彬心下冷笑:好個肖咄李,果然留有一手。若不是島主心智過人豈非便要受其所脅?他遙向北方恭身一拜肅然道:“承主上與娘娘洪福,杜小姐此番正是以菁瑤郡主之身代娘娘前來慰問三軍。娘娘如此隆恩體恤,勇士們如何能不感念激奮?日日盼望得見菁瑤郡主,自是盼望主上與娘娘千秋永年……”話至此,文彬忽訝異的看看麵色青紅不辨的肖咄李道:“怎麽?駙馬領軍駐守塔古,竟是不知此事幺?”
諭旨在手肖咄李如何不知?隻因他憤懣杜青雲以漢人身份竟可參預國政,故心存輕視欲以挑釁。此刻聞聽文彬語含譏誚,他不禁恨惱叢生,卻也明白不可輕易開罪杜青雲,便強壓惱火尷尬一笑:“近日軍務繁雜,我倒是有些糊塗了。軍師莫要放在心上才好。”
“豈敢豈敢?”文彬打個哈哈道:“駙馬,請!”
“軍師請!”
二人回轉塔古營地,正見一身白狐裘皮的飛瓊帶領五六名女婢在營地中央的一座高帳中為遼兵分發禦寒皮衣。亂紛紛的雪花在帳外卷起道道輕霧,映襯了飛瓊粉麵朱唇,黛眉瓊鼻,竟好似天山仙女令人不敢半分褻du。遠遠的,杜青雲負手立於雪中看著女兒巧笑盈盈的麵龐,目光中忽而閃過一抹深邃的探究,卻終是輕輕一歎回掠了千般寵溺。他喚來婢女撫簫低聲吩咐一番便微笑著迎上了肖咄李二人。
眼見爹爹背影漸漸模糊,一抹雍容的淺笑悄悄凍結飛瓊唇邊。她無意識的揉搓手中皮衣,輕輕顰蹙了兩彎柳眉:隨爹爹來這塔古城已是半月,除去知曉此次由爹爹監軍,駙馬為帥,竟再打探不出絲毫眉目。本有心送珊姐出城傳信,奈何撫簫那丫頭日日緊隨令自己不得分身。如今困於此地,沒有他的消息也不知他如何打算,真真急煞了人。
“哎呀,這如何是好?”飛瓊正胡思亂想,身邊的蟬兒忽驚慌失措道:“蟲蛀了……我明明一件一件仔細查看過,怎會被蟲蛀?小姐,蟬兒……”她說著竟不自禁哽咽:“島主會打死蟬兒的。小姐……”
飛瓊順了蟬兒的目光發現手中皮衣不知何時已被蟲蛀出一個個小洞無法再穿。捧著皮衣,飛瓊忽然心念一動:這衣雖普通,卻也出自大遼宮廷。爹爹對待下人素來賞罰分明,若他知道蟬兒失職,怕不會輕饒。倒不如……她微微一笑:“我還當是何大事,原來不過破了件衣服。蟬兒,你到我那裏令珊兒再取一件便是。”她看看帳外已紛紛散去的遼兵道:“回去吧,累了這半日我也乏了。”
回到臨時的樞密使府邸打發了蟬兒出去,飛瓊進了閨房正待再與珊兒詳商出城之法,卻見撫簫躲躲閃閃在門外張望。她本因撫簫是爹爹派來而心中不喜,現又見撫簫似探非探的慌張表情不覺冷聲斥道:“做什麽?沒規矩的丫頭!”
“奴婢該死。奴婢,奴婢……”撫簫不過十四、五歲,見飛瓊似欲責罵,不由駭得抽泣起來。她撲通跪倒飛瓊麵前連連叩頭哀哭道:“小姐,求求你,放簫兒走吧。娘,娘還在家等簫兒。”
飛瓊冷不防的錯愕,珊兒卻已沉聲盤問起撫簫。待撫簫斷斷續續嗚嗚咽咽說完,她二人方知曉此事原委。
撫簫原是離家尋找投軍的兄長,途中卻巧遇多日不見的爹爹。爹爹聽說她要尋兒子便將她帶至陽曲。不想到了陽曲她才知爹爹因還不起欠下的幾千兩賭債而將自己賣進了政事省府做使喚丫頭。時為政事省的杜青雲見她粗嘵文墨,人又機靈,便令她做些研磨調硯、整理文書的雜事。待飛瓊回到身邊又命撫簫做了她的丫鬟。
然而他原是心機深沉之人,見了女兒回來後不僅隨自己出入官場宴賓酬客,且常纏著自己習些官衙事務,不由得心生疑念。此次女兒奉皇後娘娘懿旨來塔古慰軍,他思及雁門一戰的成敗,故令撫簫暗中稟報女兒日日動向。適才他見了女兒凜立雪中的嬌顏,竟恍惚早已棄世的夫人再生,心底不覺湧起無限疼愛。他吩咐撫簫備了車轎便是欲陪同女兒出城一遊……
望著撫簫紅腫的雙眼,飛瓊滿心滿目皆是淒酸:爹爹,你若當真心疼瓊兒,為何要做令瓊兒終身痛苦的事?你與娘相隔二世依然情深不悔,卻又為何要生生斬斷瓊兒的姻緣!
珊兒默然半晌,忽扭頭看向窗外枝頭上被風吹散的雪梅道:“簫兒,你說要尋找投軍的兄長,你可知令兄投的何軍,又任何職?”
“楊家軍!”撫簫立刻揚起頭無比崇敬道:“哥哥說,楊家軍是最英勇最無敵的軍隊。他每每寄回家書都會說許多楊家軍的事情,他還說楊七少將軍是他最好的朋友。”
“你哥哥是誰?”
驀然,屋內同時響起兩聲驚問,駭得撫簫惶然變了麵色。她恐慌的看看飛瓊嗚咽道:“他,他叫於財;簫兒叫於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