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靈犀(上)
星兒到得客棧之時,嘎頭正與大壯拜扯兵士如何歇宿,車馬如何安置,那一番連珠炮的快語隻說得大壯暈頭轉向,熱汗橫流。行程中,星兒早已領教了嘎頭的精明與一根筋,此時見大壯被他‘刁難’的隻有進氣的份不由笑彎了腰。她有心加入又怕延嗣知道不高興,便故作勸阻的上前拉住嘎頭道:“莫要鬧了,咱們這行車隊既屬雁門軍麾下,量來無人膽敢訛詐。況且楊總領乃雲麾將軍幼弟,就是何人訛詐了銀子也討不得巧。”
大壯本是被嘎頭一番胡攪蠻纏氣得麵紅耳赤,現又聽星兒言中帶譏便怒道:“幼弟有何了不得?我們大小姐還是那雲什麽將軍的……”
“舅母,你快看!”大壯正說到此忽聽身後傳來清脆的女童聲:“大壯哥哥又被人欺負,咱們快去幫他。”
“妍兒,珊姑娘。”大壯回頭見是一位臂挎竹籃的花信少婦領著一六歲女童向客棧走來不禁大叫:“珊姑娘你給俺評評理,俺說他們人多車多要另算房錢,他們便不依不饒的說俺訛詐,氣死俺了!”
珊兒沒有應他的話,隻上下打量了星兒又看看一眾兵士淡聲道:“各位既屬雲麾將軍麾下,倒也不算外人。雲麾將軍向來體恤關照小店,這房錢我便免了你們也不為過。”接著她又轉向大壯道:“找幾個心細的夥計替他們好好張羅便是。妍兒,走了,你娘還等著呢。”
見她牽著妍兒要走,大壯忽然想起先前飛瓊的囑咐連忙又道:“珊姑娘,大小姐說了,要你平安送……”
“知道了。”
珊兒平淡的打斷他的話不再理會星兒一行,領著妍兒徑直繞過大門向後堂院走去。見她態度不善,星兒心道,一個憨魯的夥計、一個冰冷的女子、還有一個神秘的大小姐,這雲瑞客棧倒有些古怪,稍時見著楊延嗣我需勸他仔細提防才是。她心想著已自店內出來幾個夥計牽馬、推車引著眾人穿過角門進了西側耳房。此時延嗣業已等在那裏,身旁是一位身著襦襖年約三十的樸實男子,看其樣貌象是店主。他二人一見輜車行來便止住話頭迎上前去。星兒看延嗣與那店主似乎很談得來,生怕他一時不察著了道連忙示意他與自己去一旁,哪知延嗣隻顧查驗糧草並未搭理。星兒心急,抬手狠掐了延嗣胳膊道:“楊延嗣,這雲瑞客棧……”
延嗣吃疼抬頭正要責怪,那店主忽一拱手道:“楊總領既有要事,譚虎就不打擾了。楊總領一路辛苦,我這便吩咐夥計備下飯菜。”
“多謝譚兄。”延嗣想起這一路的疑問便笑了笑:“但不知譚兄這店裏可有‘花團錦…’”
“‘花團錦簇’?有。”譚虎一笑道:“這道菜清涼爽口,最適合長途跋涉的旅人。”
延嗣訝異卻不動聲色繼續道:“可有‘蟾宮……’”
“‘蟾宮望月’。楊總領好口味。此菜以上等的懷慶山藥配了桂花、黨參而成,可補中益氣。”
“那麽,那‘四……’”
譚虎不待他再說已接口道:“‘四美仙遊’幺?哈哈,楊總領不愧出身簪纓,此菜匯集雞、鴨、鴿、鵪鶉之鮮濃,輔以香菇、玉蘭之爽滑,確是醇香撲鼻,回味悠長。”
延嗣心中大驚道,這四道菜皆是娘最拿手的特色菜,平日爹不允家中錦衣玉食,故而娘隻在宴請賓朋時才親自烹調,哥哥們不會外傳,我也不曾向朋友們提起,譚虎卻如何知道的一清二楚?他是何人?這雲瑞客棧又是誰開?他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瞥見耳房外隱約閃過一青衣女子,頓時沒來由的心念劇震。他想起了前年給娘過壽辰,想起了迤邐的煙翠湖,想起那抹飄逝遠去的紫影……
百轉千回,記憶一如煙翠湖上泛了七彩炫光的薄冰悄然碎裂,甘甜、澀苦仿佛絞纏的藤蔓不得掙脫又似不願掙脫。塵封心底的那片田園一旦被掘墾,希望的種子便會用盡氣力破土而出,隻是尚缺雨露清風。
任憑冰刀一寸寸劃開心底裂縫,隻微笑了還著禮:“如此,有勞譚兄了。”
“好說,好說。”
望定譚虎漸漸遠去,笑容凝固唇邊。半晌,他招呼了齊躍道:“雁門峽多艱險,歇息一宿,五更起程。”轉身,一抹新陽重新綻開他的眉端。安頓好車馬,逐一關照了將士們,他便獨自坐在倉房外默默的擦拭著手中銀槍。
“喂,楊延嗣,”星兒嬌脆的聲音自他身後傳來:“這槍都要被你擦斷了。你想什麽想的這般出神?”
“沒什麽,”延嗣收了槍看看她道:“你適才不是餓的肚子呱呱叫幺,怎的現在又不去吃?難道不合胃口?”
“還說呢,”星兒翹翹嘴坐倒延嗣身邊道:“還以為寧遠將軍點的必是何等美味,誰知卻是一席清淡無味的素菜。也就是那道‘四美仙遊’還算上品,不過也比我們趙府的遜色多了。”
“這等鄉野粗食自然比不得司徒府,”延嗣拍拍衣上塵土淡聲道:“你若不慣,我那裏還有些水果與你果腹便是。”
“水果如何能果腹?不如咱們出去……”星兒正想提議四處走走,忽想起這一路延嗣押糧的辛苦便改口道:“還是算了,你歇息吧。我自己去。”她說著又學延嗣的樣子翻曬了一番糧草,這才不舍的離開倉房。
見她似是失落,不由得延嗣些微愧疚。他待要追上前去忽聽倉房後側響起女子冷笑:“寧遠將軍也懂得憐香惜玉幺?”
“珊兒!”
聞聲,延嗣大震。他抬眼望去正見一身青衣的珊兒手提寒光劍滿麵恨怒的向這邊走來。他心下明白珊兒所來何為卻隻黯然笑笑,彬彬一抱拳:“多日不見,姑娘一向可還好?”
“我本來很好,如今卻不好了。”
“若不好,便想辦法令它變好吧。”
“哦?原來寧遠將軍也這幺想?”
“正是。”
“既如此,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珊兒說著,提起手中劍擰身一縱猶如雨燕直直的刺向延嗣胸口。疾風襲麵,延嗣不避不擋隻閉目靜待那見血封喉的利劍:既是虧欠,便是這般償還又有何不可?
寒光劍挾恨而刺,一道血雨立如四散的花瓣飛濺起延嗣的肩頭。延嗣悶哼一聲接連倒退了數步方踉蹌站穩。他靠在門邊看看有些失措的珊兒,蒼白一笑:“多謝姑娘手下留情。”
“你!”珊兒驚回心神,‘當啷’棄了滴血的寒光劍,一頓足扭頭飛奔卻又回身抬手射來一金、一白兩隻圓筒道:“劍翎煙是雲麾軍信號;花雨煙是小姐留給你,以擾敵軍。”
幾滴鮮紅滴落上刻了竹枝的橢圓形花筒,一點點將那上麵的“瓊”字侵染成嬌美的梅花,又悄悄融進封沉於延嗣心中的那片田園……
天邊劃過一絲微亮的曙光,夜內輾轉加之肩頭傷痛,延嗣竟是了無睡意。他看看天色,約莫此刻已是四更光景便起身換裝來到倉房外,卻見狀如黑塔的大壯正赤著膊將一袋袋米糧裝上輜車。隻見他雙腳踏實在地,猛一震動雙臂,足有百斤重量的四袋米便如飛般提他手裏、夾在了兩肋下,緊接著又見他一踢腿,地上另兩袋米竟又神似的疊落上他的肩膀。他手拎、肩扛著米走到輜車旁一彎腰一抬臂,那六百斤大米便整整齊齊碼放在輜車內,轉身又進了倉房。延嗣見他臉不紅氣不粗狀極輕鬆,不覺暗吃一驚。他正待相幫,大壯卻又如法炮製的提了六袋米走了出來。他一見延嗣便嗬嗬傻笑道:“珊姑娘說,隻要俺在一個時時辰內替你備好米糧,你就帶俺去見那個雲什麽將軍。現在一個時辰還沒到,你再等等。倒時你可不能不要俺啊。”
聞聽此話,延嗣雖是感念珊兒一片用心卻不由得一番苦笑:一路之上不曾建功倒是招攬了嘎頭與大壯這兩個怪人,還不知大哥會如何取笑責怪於我;倘若再被爹知曉,怕是又將被記上一條罪過,來日一同算帳。他這般思量到底覺得大壯確有過人之處,便無奈的點點頭應允了大壯要求。二人齊心將米糧裝上車,東方已泛了魚肚白。
眾人整裝待發,譚虎忽伴著勁裝佩劍的珊兒前來相送。星兒見珊兒樣貌清麗,舉手投足一派沉穩幹練,心裏微微有些不高興,她撇撇嘴,緊靠了靠延嗣道:“楊家軍所向披靡,賊人聞其名者膽寒心驚;遇其軍者抱頭鼠竄,僅憑了花拳繡腿又能奈賊人幾何?”
“映星!”延嗣眼看珊兒俏臉生怒連忙喝住星兒道:“不得胡說!雁門峽凶險峻惡,賊人又多詭謀,我等焉能心存僥幸,輕敵如此!珊姑娘熟識雁門峽地形好心護送,還不快向珊姑娘賠罪!”
“珊姑娘?楊延嗣,她與你很熟幺?”見延嗣言語相斥,星兒心中頓起薄怒,她一縱身躍上胭脂道:“我偏是不願與她賠罪,不必你做好人!”
見星兒策馬揮鞭遠去,珊兒看看延嗣冷冷一笑:“趙姑娘好大的脾性!”
延嗣不出聲也不辯解,隻默默望著星兒嬌俏背影,一揮手向眾將士道:“起程!”
出了廣武城,天氣漸漸陰冷,呼嘯而來的寒風直凍得人麵疼手僵。延嗣率隊延著廣武城一路南行倒也順利,偶爾遇見三兩獵戶裝扮的契丹鄉民,他亦隨和的上前打躬問路禮數有加。想是那三兩契丹獵戶常行走邊陲,中原話說得十分順暢。幾人為延嗣等指明方向遂扛了鐵叉提著繩索向山中行去。隨行的珊兒見延嗣待那幾人態度友善全無惡語,不覺便削減了幾分恨忿,盡心的為他探道尋路。
一行人迂回曲繞,漸漸行至勾注山前。勾注山,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北方之險,有盧龍、飛狐、勾注為之首,天下之阻,所以分別內外也。”又因古傳:“每至春交,南雁北飛,口銜蘆葉飛臨雁門盤旋往複,直至葉落方行。”故當地人亦稱勾注山為雁門山。雁門山地形勾轉蜿蜒,水勢流注湍急。一條峽穀穿山而過,兩側峰巒起伏,怪石嶙峋,犬牙突兀,狀極險峻。峽穀間野蔓荊棘遍地叢生,山樹枝椏遮天蔽日。一眼望去令人倍感陰森詭秘。
飛瓊臨行前曾千叮萬囑珊兒警惕雁門峽之險詭,因此愈臨近雁門峽珊兒便愈加謹慎。她緊扣寒光劍。隨在延嗣身後四下觀望,何處溝壑深險、何處地勢平坦,她謹記在心並一一指點延嗣慎行留神。自入雁門山,延嗣便已縱觀八方。他一麵吩咐眾將士舉動如常,一麵查看周遭地形,又將珊兒指點默念在心。他二人這般動作,一眾將士早謹慎言行,凝神戒備。
一行人走在山中,不聞人聲隻聞鳥鳴。忽然,一陣淩亂的馬蹄驚破幽謐的山峽向這邊傳來。延嗣眼中頓時射出一道神芒,他揮手令車馬停駐路邊,以目示意齊躍領兵警戒,隨後看看珊兒又指指路旁一塊大石。珊兒一怔卻見他斜靠上大石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二人狀似姐弟般坐在石上目光卻盡現淩厲。此時嘎頭忽搓了搓通紅的耳朵走來道:“七十個。騎著快馬,好像還有刀、棒。”
“果然有些來曆。”延嗣點點頭轉向珊兒:“你暫時不必出手,待我探明再做道理。”
“寧遠將軍既有打算,我當然不會阻攔。”珊兒這般應著,心下卻不免猶豫:“島主雖允我在小姐身邊服侍,卻在虎哥幾人身上做下了手腳。倘若來人當真是島主的人,我又該如何做?暗中相幫楊延嗣,勢必將引起島主懷疑;若是冷眼旁觀,楊延嗣則必然危險。這……到底怎生才好?”
她心裏隻盼著來人與月霞島從無關係,而另旁的延嗣卻也暗自斟酌思量:敵方人數逾百、攜帶兵刃,自是來者不善;我方不過二十人又有糧草拖累,行動不變,力敵定會吃虧且無法盡保人、糧完好。此時已然正午,大哥的人仍然未到。為今之計隻得盡力拖延才是……
他低語吩咐了齊躍,隨即抓起地上雪泥如那日在清源酒家般將自己扮成鄉野小子,珊兒心知其意卻到底不願如此,隻蓬鬆了頭發暗藏起寒光劍。
待得眾人改扮停當,一隊遼軍已赫然再望。當先的是一個年約十九歲的青年將軍。隻見他頭插雁翎翅,身披犀皮甲;手提狼牙棒,腰跨雙弩弓。那一雙銅鈴豹眼配了一張黑褐寬臉,猶如門神鍾馗,令人一眼生顫。這青年身後是兩隊持槍執戟的遼兵,看其情形,好像是要追趕什麽人。
見那青年漸漸行近,延嗣冷然擰眉,緊握拳頭。默立了片刻他忽然轉向珊兒大聲道:“姐,我不走了,我去投這人的軍營可好?你看他威風的樣子,山裏就是有一百隻大蟲見到他也要一溜煙逃得無影無蹤。”說著,他又大搖大擺走到那青年麵前一攔:“喂!你要不要人?我想投軍,你收了我吧。”
那青年冷不丁被他攔住,立刻挑起狼牙棒。待見到攔在麵前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他頓時鬆了勁。一縱身跳下馬背看看延嗣道:“小娃子,你膽子不小。你可知你攔的是何人幺?”
延嗣見他隻稍稍年長卻口稱自己“小娃子”,不覺暗笑在心。他一揚頭毫不畏懼的直視那青年道:“我不管你是什麽人,隻要是軍隊,我就投。我要殺盡山裏大蟲為大家除害。”
青年見他話語憨直不由哈哈一笑:“小娃子倒是粗憨爽快,告訴你也無妨。我乃堂堂大遼兵馬大元帥耶律沙之子耶律德裏。小娃子,我今日軍務在身不能帶你同往,不過……”他自皮甲內取出一隻黃牌遞給延嗣:“這是我帳下五等騎衛令,改日你可帶此牌入我帳報道。”
延嗣見耶律德裏並無絲毫懷疑,忽有心在此結果他的性命,便故作不屑的撇撇嘴,一甩手將黃牌丟還給耶律德裏:“我不要,我投軍是要做大將軍的。”
“哈哈哈哈!”耶律德裏仰天大笑:“小娃子口氣好大!好好好,今日我就……”
他正說至此,身後忽縱來一中年壯漢。隻見他上下左右仔細打量了延嗣後低聲對耶律德裏道:“小將軍,元帥命你狙擊楊家七子奪下糧草,倘一味與這黃口小兒糾纏,恐怕會耽擱軍情。”
耶律德裏聞言一點頭又看看延嗣道:“你這小娃子叫什麽?我記住便是。”
“趙七。”
“趙七小娃子,你可是從山那邊而來?途中可見過一個與你年齡差不多的小子和一群推車人?”
“年齡差不多的小子,一群推車人?”延嗣苦思冥想,忽一擠眉指著廣武城的方向道:“有,他們往那個方向去了。”
“追!”
遼兵呼喝吶喊著往廣武城追去。驀的,隊中閃出一張黝黑的少年麵目。他騎在馬上直盯著延嗣看了許久,異樣的眼神中不自覺的泛了一道淚光。他經過延嗣身前,忽抖袖一震將一個小紙團輕輕射入延嗣袖中,之後他又好似不經心的看了延嗣一眼,接著便緊隨了遼兵飛馳而去。
延嗣騙過了耶律德裏正欲籲口氣,突然又暗道不好:適才隻顧與耶律德裏唇舌巧言,倒忘了我雖改了容卻仍著軍裝。怪道那中年壯漢一雙鷹眼反複逡巡於我,看來他已生懷疑之心。若此時耶律德裏去而複返,我等與其交戰豈非寡不敵眾?他四下環顧所處地勢,見周遭樹木蔥蘢,忽回看珊兒道:“這裏可有坑溝?”
“你可是要埋伏此地?”珊兒一直在旁提心吊膽的看著延嗣智鬥耶律德裏,此時見他這般相問便搖頭道:“此處遍地荊棘,莫說是坑溝,便連土窪也不曾有一個。不過前方十裏倒有些獵戶挖下的深溝。”
延嗣聞言不由心道,我方人寡硬拚不得隻能智取,但此地荊棘密布不可設伏,隻有再前行十裏……前行十裏?他腦中忽的靈光一現:兵法有雲:“備周則意怠,常見則不疑。”我不如……是了,就這般!他篤定的一揮手對眾兵將道:“將重刃兵器棄於此,繼續上路。”
一隻紙團隨了他的手勢彈落在地,延嗣彎腰撿起隨手展開,隻見上麵以血倉促寫就了一行歪斜小字:“備周則意怠,常見則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