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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咫尺(上)

  瑟瑟寒風輕而易舉將喧囂一天的石幾鎮帶進濃濃黑夜。街道上,除去幾戶蕭條的店鋪仍執拗的點著微弱的門燈,餘下的便隻有偶爾從深巷裏傳來的高低不一的狗吠。


  忽明忽暗的燈影中一位肩背包裹的窈窕少女正獨行而來。她走到一處掛有布幌的小店前敲了敲門,隻聽一陣雜亂的腳步,店內迅速掌起了燈。不大工夫門閂響動,一個衣衫破舊的夥計提了燈出來,睡眼惺忪的抱怨道:“早不來晚不來,偏深更半夜來敲門,叫魂幺?”


  “店家,請問這裏可否住宿?”少女銀鈴似的聲音剛一落地,那夥計渾身隻一激靈。他使勁揉揉眼,見叫門的是一位天仙般清麗脫俗的紫衣少女,一時竟癡傻的不知該如何回話。


  少女莞爾一笑,指指幌子上的“宿”字又道:“此處並非客店?對不起,小哥,小女子失禮了。”


  見少女轉身欲走,那夥計立刻醒了神。他攔住少女連聲道:“這裏自然是客店。姑娘……小姐……您是住宿還是打尖?”說完,他忽然省及此時已入了夜,慌忙回手扇了自己一嘴巴道:“小的愚蠢。姑娘您請進。”


  風雨兼程的趕了幾日路,少女早已疲憊不堪。她隨著夥計來到店內一處狹小的房間。見此處雖甚簡陋卻還算潔凈,少女謝過夥計道:“我隻住一晚,勞煩小二哥了。”


  見少女麵露倦容,店夥計急忙取下抹布擦了桌掃了床客氣道:“這店雖小,卻甚清靜。姑娘您請先歇著,小的這就為您準備飯菜。”


  少女身上乏力的緊,便不願說話,隻隨意的點了點頭。待得那夥計退出門去她便再無力動彈,徑自側歪在了冷硬的床上。望著搖曳的燭光,和衣而臥的少女漸漸迷蒙了雙眼,卻兀自輕聲道:“我隻睡半刻……楊延嗣,你千萬要等著小瓊……”


  沉沉的酣睡了一夜,直到聽見店夥計高聲叫門,飛瓊才恍惚的自夢中醒轉。她起身下地,忽覺一陣陣的頭暈目眩。甩甩頭,她輕輕拉開房門,一見是那夥計端著熱騰騰的餛飩站在門外,她便婉謝道:“多謝小二哥。我素日口淡,且不喜夜晚飲食,小二哥費心了。”


  “姑娘,你?”店夥計驚異的看了飛瓊一眼道:“姑娘說笑了。想是您昨日太過勞累的緣故。姑娘,如今已是第二日的巳時光景了。”他走進屋子將餛飩放在桌上殷勤的說道:“昨夜小的見屋中熄了燈,便不敢再驚擾姑娘。這餛飩是剛出鍋的,姑娘您趁熱吃吧。”


  “什麽?”飛瓊聞聽此話頓時大驚失色。她直直的盯著店夥計追問道:“現在已是第二日的巳時?小二哥,我,我竟睡了一夜?”她手扶門邊晃了幾晃喃喃道:“楊延嗣一定早早動身。我為何要睡?我應該直接去見他……文叔叔答應過我,會留他一晚……”


  那夥計見飛瓊淒惶無助的哽咽自語,心裏著實慌張。他隻道自己的話冒犯了飛瓊,連忙打躬作揖的求道:“小的冒犯姑娘,小的該死。姑娘您大人大量,千萬饒恕小的這遭。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他的話未完,忽見飛瓊一咬嘴唇盈盈的看著他道:“小二哥不必自責,這不關你的事。”她從身旁繡囊中掏出一錠銀子交給夥計道:“昨夜多謝小二哥好心收留,小女子這便告辭了。”


  飛瓊轉身而去,那夥計卻錯愕的愣在了當下。半晌,他才想起飛瓊多付了他店錢。他急急忙忙追出,見前路並無飛瓊蹤影,不由在心裏奇怪道,那姑娘莫不是瘋魔了?這錠銀足可抵我三年的工錢……他看看不見人跡的空巷,掂掂手中沉甸甸的銀子,搖了搖頭返身回了客店。


  一路疾走,飛瓊漸感身子滾燙。她環視四周,見不遠處正有一處可供路人休憩的小亭,便不顧一陣陣的凜冽寒風,強撐著走進小亭,坐在冰冷的石階上擦拭著額上汗珠。眼望前方隱約可見的河邊鎮,飛瓊心道,經陽曲過定襄便是雁門關地界。河邊鎮屬定襄管轄,楊延嗣往雁門押運糧草必定路經此處,我何不就在那裏等他?若他一路無恙自然甚好;但若前路仍有爹爹的人阻攔傷害於他,我也可助他一臂之力……


  飛瓊打定主意便不再停留,她隨便撿了些包裹中的蔬果吃了,打起精神又向河邊鎮匆匆行去。


  天空陰沉濕冷,須臾便飛了雪花。街道上行人寥寥,店鋪零落。寒風撲麵,飛瓊冷不丁打了個寒顫。她踉踉蹌蹌走在街上,隻覺著腳下愈發的飄忽起來。


  正在這時,一陣疾馳的馬蹄自她身後得得響起。她下意識避讓一旁,不料一團棗紅影快如閃電的向她急急衝來。她急於閃躲,哪知眩暈又在這時猛的襲來。她隻覺著眼前一暗,竟把持不住軟綿綿的嬌軀,趔趄著栽倒在了地上。


  “胭脂!不可傷人!”一聲清脆嬌斥陡然傳來。模糊中,飛瓊隻見一位身披紅色裘絨的少女飛身下馬,扶起自己焦急的問道:“姑娘!你怎麽了?我的胭脂可曾撞到了你?真對不起,我該早些勒住胭脂才好。”


  紅衣少女說著話,忽然揚起手中鞭,毫不憐惜的抽向她身邊一匹高頭大馬。


  “這位姑娘,你誤會了!”飛瓊驚叫一聲,緊咬雙唇努力的站起身拉住那姑娘揮出的手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扭傷了腳,並非你的馬……”飛瓊頓住,臉上忽然浮起一片異樣的紅暈,隻見她嬌軀一傾,竟又重重的摔到在紅衣少女身側。


  “一繡一隻船,船上撐著帆。裏麵的意思,郎你要自己猜;二繡鴛鴦鳥,棲息在河邊。你依依我靠靠,永遠不分開。”


  婉轉悠揚的小曲蕩漾耳邊,沉浸夢中的飛瓊甜甜一笑,輕輕睜開雙眼。窗前一位少女嬌俏的背影驀然映入眼簾,飛瓊不禁怔住:我在哪裏?她又是誰?


  “姑娘,你醒了?”那嬌俏少女聽得響動回了頭,見飛瓊掙紮似要起身,慌忙上前道:“姑娘正發著熱,切不可起身。郎中囑了你要臥床調養。”


  “這位姑娘,是你救了我?”飛瓊見少女嬌容艷麗,忽記起正是那策馬疾馳的紅衣姑娘,她勉強福了一福道:“多謝姑娘搭救之恩,飛瓊有禮了。姑娘,請問這是哪裏?”


  “這裏是寶來客棧。適才我見姑娘昏倒在地又扭傷了腳,便將姑娘帶來這寶來客棧。無論如何是胭脂衝撞了姑娘,我這幺做也算替胭脂賠禮,姑娘何必謝我?”那少女好像蹦豆子般說了這番話,忽然又道:“你我‘姑娘’來‘姑娘’去的當真繞口。咱們年歲相仿,不妨姐妹相稱如何?我姓趙,名映星。姐姐稱呼我‘星兒’便可。”


  自與珊兒夫妻合開了雲瑞客棧,飛瓊日晚接觸的便是些性情憨魯的鄉民,似這等爽快的姑娘竟是頭一次得見。她見星兒舉手投足一派富貴,心知她定然出身大家。她隱入雁門為的隻是再見延嗣,於它事上並不想過多糾纏。她婉言謝絕了星兒的好意強自起身道:“映星姑娘策馬疾馳入此河邊鎮,想來定有急事待辦,飛瓊不敢多有打擾,就此與映星姑娘別過。”


  星兒並未介意飛瓊的婉拒,隻笑笑道:“星兒來此河邊鎮確因有事要辦,不過卻也並非急事。倒是姐姐,若這風寒之症不好,怕是會誤了往雁門關的大事。”


  “你說什麽?”飛瓊身一震,眼中立刻充滿戒備:“什麽雁門關?”


  “姐姐莫誤會,”星兒扶著飛瓊走到桌前坐下,又倒了一杯水遞給飛瓊道:“是星兒聽姐姐昏沉時所說‘雁門關’才如此猜測。其實星兒此行也是前往雁門關。若姐姐不嫌棄,星兒可與姐姐結伴同往。”


  星兒的話並未入飛瓊耳內,她望了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無法平複忐忑的心情。想到自己繞道來此的目的,她暗道,雖然我答應文叔叔“即便同在雁門,亦不與楊延嗣相見”,但那日大少將軍相送時所言卻似乎希望我與楊延嗣再續前緣。當日楊延嗣曾恨我入骨,此時再見他,我該如何向他解釋?他心裏恨我,又怎肯再聽我解釋?飛瓊這般想著不覺便紅了眼圈。


  見飛瓊忽然眼中濕潤,星兒暗悔不該莽撞的提及飛瓊夢中所言“雁門關……等他…”她心道,瓊姐定是想起了心上人,我也常常這般想念楊延嗣。然而無論我怎樣做也無法討得他歡心,莫非他也有了心上人?聽爺爺說,朝中曾風傳他與一番邦女子交往過密,莫非當真?其實隻要兩人真心相許,何須論什麽番邦異國。不過楊延嗣平日最痛恨的便是那些番賊,他一定不會與那女子有何糾纏,我何必擔心?她一甩烏黑粗亮的發辮,悄悄碰了碰腰畔,自信的翹起了唇角。


  二女各自想著心思,屋內一時靜謐。忽然一陣“咕咕”聲自星兒處傳來,飛瓊一愣,星兒卻已紅了臉。她站起身看看飛瓊道:“想必姐姐也未曾用過飯吧,你喜歡吃什麽不妨告訴我,我去喚夥計做來。”


  “多謝映星姑娘,我沒有胃口,姑娘自己點了吃吧。”


  “姐姐不吃飯如何有力氣去雁門?”星兒忽然一笑:“姐姐,你等著,我去去就來。”


  飛瓊本欲攔阻星兒,奈何她正是病中精神不濟,隻得眼看著星兒披了裘絨紅衣轉身離去。一紙畫像隨了紅衣帶起的風輕飄飄落下地,飛瓊隻道是星兒匆忙間將此物遺落,便低身將那畫像拾起,待要疊放平整,麵色卻突然間變得煞白一片。她顫抖的握著那張畫像喃喃道:“楊延嗣,映星所辦之事便是等你同往雁門吧。”她踉蹌著走回床邊,僵直的拿起隨身細軟,又直直的看了攤在桌上的畫像,忽然慘淡一笑:“也好,小瓊放心了……”


  她猶如丟了魂似的走出客棧走進雪裏,身後隻餘了深淺不一的足印,漸漸的便覆蓋上一層厚厚的雪……


  星兒拎著一隻垂了頸的山雞回到寶來客棧,店掌櫃一見她,慌忙拿了櫃上一錠白銀交給她道:“姑娘,小店是小本生意,你就當可憐可憐小人,莫要買了我這店吧。”


  “哪個要買你這店?”星兒看著連連打躬的掌櫃道:“你可是不願照顧我姐姐,所以用言語打發我們離開?”


  “姑娘,不是小人不願照顧,實是那位姑娘不給小人機會。”店掌櫃取出指著那錠足銀無奈道:“這便是你那姐姐所付店錢。”


  “我姐姐走了?”星兒一驚,急忙將山雞丟在櫃上:“掌櫃的,稍時將會有一隊軍兵路經你這客棧,你先替我好生款待著,我尋了姐姐回來再與你一起結賬。”


  店掌櫃苦笑的望著星兒遠去,回頭向後堂喊道:“嘎頭,有生意上門,還不出去候著?”


  一個瘦弱的年輕夥計匆匆跑來,見掌櫃喚自己出去等候,頓時一臉的不情願,他反扣了棉帽抄手縮脖不耐的向外張望。


  遠遠的正有一隊人馬艱難的向寶來客棧而來。嘎頭盯著那隊人馬看了片刻,忽然自語道:“人二十,馬二匹,車五輛。還真是一筆大生意。”他正想著,後腦勺忽然挨了一巴掌。他回頭一看,見店掌櫃瞪了眼看著自己,慌忙道:“我這就去,我這就去。”


  他跺著腳在棧外等著,眼見輜車停在麵前,卻不招呼也不迎客,隻走到一位推著車的少年兵士麵前道:“你們住店可以,但我這店小,你們二十人若住通鋪,我便算一人五文錢;你是他們的頭領,自然單住一處,我隻多算你兩文錢。”他沒頭沒腦的說著,隨即又指了隊中一位騎在馬上的年邁老兵對那少年道:“他胯下的這匹獅子驄是你的坐騎,需精草喂食。算你八文錢。你一人共計十五文錢;還有那五兩普通輜車,我就算你們二十文。明日結賬時,你們通共要付我一百五十文錢。”他頓了頓又道:“飯錢另算。你們住是不住?”


  嘎頭一通長篇大論般的算賬隻聽得眾兵士目瞪口呆,麵麵相覷。被噶頭認作頭領的那少年鬆了車把,驚異的打量著麵前這個毫不起眼的夥計,心道,這人隻一眼便看出我的身份,眼力實在厲害。我等一行風餐露宿,沿路雖再無危險,卻也不該掉以輕心。爹常說,看人先看目。此人雖有些蠻不講理,雙目卻坦蕩平實無一絲狡詐。看他眼力奇佳,又知曉馬匹、車輛的品種質地,且擅精打細算,若我將他帶往雁門薦入軍中,或許日後還能幫上爹和大哥的忙。


  他想到這裏便微微一笑,拱手抱拳道:“我等一路勞頓,確是想尋一處安靜的客棧歇腳果腹,躲避風雪。小二哥有心留客,我自是感激萬分。好,便依小二哥,多少錢我照付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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