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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取舍(上)

  最後一縷日影追逐斑斕的晚霞墜向西邊。不會兒的工夫,一道道炊煙裊裊升空,村頭邊亦零落的響起大人們催促自家孩子回去吃飯的聲音。聽見喚聲,一群渾身濕漉漉的孩童花著臉赤著腳嘻笑打鬧著自蘆葦塘內鉆出,同時也驚起了一對棲息塘中的水鳥。指著翩翩起舞的水鳥,孩童們一邊嘰嘰喳喳爭論,一邊互道再見各自向家中奔去。


  一輛擋蓬馬車徐徐而來,趕車的車夫一見前麵蘆葦塘,蹙起的濃眉立刻舒展開來。將車停在路邊,他飛身跳了下來。那穩健的身形,沉著的落步,分明便是習武人的模樣。隻見他輕輕挑開車簾向裏看了看,然後點點頭,靠在一棵樹上望著那對形影不離的水鳥,不知不覺陷入沉思中。


  這時那駕車的馬不知怎麽的突然一聲長嘶,前後蹄猛然踢起,直帶得車身不斷後退搖晃。正自想心思的車夫突覺不對,連忙回神察看,不想正看見傾斜倒退的車。他心下一驚,慌忙縱身躍向車身,一式“海底撈月”瞬即出手緊緊拽住車疆。不料他腳雖踩著地,卻不曾注意散落各處的大小不一的石塊。隻聽“哢哢”聲驟起,再看他的手已然血珠亂冒,而那車也倒傾在了地上,車邊還趴著一個昏迷不醒,衣衫有些血汙的少年人。


  濃眉車夫一見那少年自車中滾出,不由得心慌意亂。略定了定神,他四下打量,忽然發現塘邊立有一塊石碑,上寫“譚家村”三個大字,不禁喜從中來。他顧不得手上磨破的血痕,隻將另一股車疆繞成了粗圈。他提氣抬手,“唰”的,便將繩索套上石碑,穩住了驚馬。見車不再滑動,他鬆了口氣,走到車旁蹲下身,然後將手搭上少年的脈搏,感覺到那跳動的脈搏時強時弱,他眼中立刻閃現一道憂急擔心的目光。這時,自他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嘻哈大笑,聽起來似乎象是孩童的聲音。他奇怪的回轉頭,正見一個頭頂小帽,衣衫破皺的十一歲上下的小童嚼著蘆葦根自馬肚子底下鉆了出來。隻見他拍拍身上泥土,指著那匹低頭吃草的馬罵道:“你這畜牲膽子也太小了,小泥鰍我不過彈了你一彈弓,你就蹬蹄子亂叫還拉翻了車。真是笨的可以!喂!你家主人怎麽調教你的?看你這笨樣,大概你家主人也聰明不到哪兒去。喂,你說,那個哥哥又死不了,你家主人幹啥像吊喪一樣擺個苦瓜臉?喂,小泥鰍問你話,咋不吱聲?”


  車夫眼見這個叫‘小泥鰍’的頑童憊賴的攀著馬頭,看似罵馬實則罵人的舉動,早已氣結。若非因擔憂楊延嗣的傷況,自己何至受一頑童譏笑嘲罵?不過算了,現在最主要的是見到瓊兒將島主四處尋找她的消息告知,倒也不必為一個小童治氣。他想到這裏便不理會,隻盤膝坐於地下,五心催動,運氣丹田。正待他灌注真力為延嗣推宮過血之時,突然一粒石彈挾風射向他屈起的臂彎,一陣酸麻襲來頓令他泄去了所有勁力。不用想他也知一定又是那個小童暗地搗亂,他氣得猛一彈起身,一抄手便牢牢攥住小泥鰍的手腕。小泥鰍吃痛不過,本是花花的臉立刻憋得通紅。他看看地上的延嗣,突然聲音裏便帶了哽咽:“你這個笨蛋!這位哥哥本就氣血瘀積在心散化不得,你卻還要給他過血輸氣,你是不是想害死他!”


  路明聞言頓時愣住,他鬆開小泥鰍的手腕,無措的退後半步,望著延嗣,臉上憂急更甚。小泥鰍見他這般模樣,慌忙收住在眼圈中打轉的淚花,走上前一邊吃力的想要將車子扶起一邊對路明喊道:“大個子你傻了?你不想救醒小哥哥為他治傷嗎?還不過來幫忙?”


  路明此時顧不到心中的懷疑,隻聽從吩咐與小泥鰍一起扶起馬車,又一同將延嗣抬進了車內。鬆開石碑上的繩索,路明望著雖滿臉汗津津卻扶著延嗣,將兩顆珍珠大小的紅色藥丸送進他口內等待著的小泥鰍,目光漸漸深邃。他盯著小泥鰍,暗自握緊腰畔短刀。


  一聲呻吟,延嗣微微張開雙眼。他迷迷糊糊打量著身邊的小泥鰍,又看看一旁的路明,一時不知身處何方。見到延嗣蘇醒,小泥鰍花貓樣的臉蛋終於露出歡笑。他揚起頭橫了路明一眼道:“小哥哥醒了,大個子你也不必再握刀吧。不過如果你覺得有必要謝恩,那就送我們回家,奶奶聽不見我的聲音一定又要罵我。走吧!”


  小泥鰍的話隻令路明脊背一陣陣發涼,他想不通自己一向謹慎卻為何會被這小童看透心思。但無論怎樣他畢竟救醒了延嗣,且聽他言語中似乎又對自己二人並無惡意。他是潭村之人,隨他回家或還可打聽出瓊兒的行蹤,豈不兩得?也罷,既來之則安之。路明打定主意便也不說話,默默套好車轅坐上去,隨著小泥鰍的指點向前方馳去。


  路越走越靜,靜得隻聞草蟲鳴叫。轉過一條清澈小溪,前路豁然開朗。一陣陣炊煙飄來蕩去,濃鬱飯香直引得人垂涎欲滴。再走半刻,隻見三間茅草屋前後而立。屋前園中分畦而壟,一邊為翠油油的菜地,一邊為沁人心脾的的園圃。路明愈看愈覺驚異,這片園圃雖與普通農家相似,內中種植的卻是紫珠、烏桕、天麻、葛花等難得一見的藥草。小泥鰍到底何許人?莫非他家竟是避居在此的隱逸之士?路明不由自主蹙起眉峰。跳下車的泥鰍見他這般便咧嘴笑笑,敲敲他的肩示意他去扶延嗣下車,然後衝著茅屋叫道:“嬸嬸,我回來了。”


  茅屋門‘吱’的拉開,自裏走出一位麵容慈藹的中年婦人。她一見小泥鰍發皺發灰的衣服便嗔怪道:“又去蘆葦蕩了?看來嬸娘的話你是不會聽的,既然如此,嬸娘隻有去告訴你奶奶,否則奶奶怪罪,嬸娘我可擔待不起呢。”


  中年婦人說完作勢欲走,卻一把被小泥鰍抱住腰道:“好嬸嬸,求求你不要告訴奶奶,泥鰍下回不敢了。今天我去蘆葦蕩不是玩啊,是給奶奶帶回客人的嘛。”他說著一指靠在路明肩上氣虛麵弱的延嗣道:“嬸嬸,小哥哥身上有傷,我這就去找奶奶,你替泥鰍招呼他們先歇歇腳。”泥鰍話音剛落,已一陣風似的沒了影。


  看看昏沉沉的延嗣,中年婦人已明白泥鰍之意。她和善的笑笑,引著路明、延嗣穿過菜畦園圃走了進去。進得第一間茅屋,中年婦人引路明將延嗣安置妥當正待舒口氣,忽聽外麵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你若騙奶奶,看奶奶怎麽罰你。”


  “泥鰍若是騙奶奶,就任由奶奶打屁股。不過泥鰍知道奶奶不舍得打的,嘻嘻。奶奶,你慢點走,這邊是墻…”


  聽見小泥鰍頑皮的聲音,路明無奈的搖搖頭。他站起身,正看見泥鰍扶著一位銀發瞽目的婆婆走進了屋。這位婆婆雖是瞽目,渾身卻似乎散發著一種令人一見便由衷感到可以拋卻世間所有煩憂的仙韻。


  “這位小哥,”未等路明開口,那婆婆已輕柔的問道:“老身聽小孫兒說,小哥的弟弟重傷在身,不知可允老身一看?”


  路明怔怔的望著麵前老人,一時竟不知答話,直道小泥鰍喚他,方才醒過神半躬下身端端正正見了禮。小泥鰍見他心神恍惚,便捂嘴偷偷一樂,卻並不搭理他,隻扶著奶奶來到床邊,將她的手輕輕放在延嗣脈搏上道:“奶奶,就是這位小哥哥。奶奶,我偷偷拿了兩粒“醉紅塵”給小哥哥服下,他當時已經蘇醒,可後來馬車一路顛簸,大個子又說他很疲憊,所以…奶奶,快救救小哥哥啊。”


  那婆婆聽完孫兒的話回身坐下,手指不斷轉換摩挲著延嗣背臀處的傷痕。路明望著她空洞的眸子忽由心底竄上種種懷疑。‘醉紅塵’這名字似乎曾聽李軍醫提過,聽說此藥早已失傳甚久,如今怎麽會出現在小泥鰍家中?而且這個老婆婆既是瞽目又如何能給人看病治傷?莫不是這祖孫二人以行醫為名害人性命?路明不由自主又握緊了短刀。這時隻聽老婆婆輕哼一聲道:“小哥不必在心中猜度,老身家世並無可隱瞞之處。先夫祖上以懸壺濟世而造福一方,卻因看透世態炎涼、人間悲歡故此避入此間以尋安樂,後將這點微末醫術傳至先夫以及兒子手中。奈何造化弄人,先夫早喪、兒子兒媳又因戰亂雙雙離世,隻留下孫兒與老身相依為命。趙嬸與老身夫婦毗鄰而住,孀居多年。她憐老身目盲、孫兒稚幼,故搬來與我娘倆做伴。小哥既為軍中之人,自該明白“人命關天”這個理。老身救這少年,無非是因早年曾受過一位將軍恩德,故還報你等為民造福的將士。你這弟弟雖為棍棒所傷,幸下手之人未敢盡力。待老身替他化血散瘀便是,你且出去稍候片刻罷!”婆婆說完便不再理會目瞪口呆的路明,迅即出手連點延嗣周身大穴,而後對身邊不知何時已取出一盒金針的小泥鰍道:“孫兒,起針!”


  習習夜風穿窗而入,直吹得桌上燈盞搖擺不定。托著腮坐在桌前的小泥鰍生怕熄了火,慌忙毛躁的跳起身,拉長了一段燈芯浸入油中,不料卻被一滴燈油燙了手指,疼得他‘唉呀’輕叫出聲,亦驚動了守在延嗣身邊倦怠的打著瞌睡的路明。想起晚間駱婆婆的囑咐,強迫自己清醒過來的路明不敢再有絲毫大意。他先是撚起一撮已磨碎的‘醉紅塵’的藥粉放在小碟內,接著又彎下身一層層的揭去覆蓋延嗣身上的軟紗布。紗布揭開,卻令他不由自主倒抽了一口涼氣。一道道三指多寬的僵痕布滿延嗣後背,細看之下竟然沒有一處好肉。若非駱婆婆以金針挑破這些傷口,怕是早已潰爛化膿。唉!大將軍對兒子也的確太過…路明搖搖頭,小心翼翼的將藥粉灑入傷口內,又調了些藥酒慢慢滴進延嗣的嘴裏。眼看著迸裂的傷口在延嗣背上一點點收攏漸淡,路明這才擦去額上的汗重又坐下耐心等待。


  一片耀眼金光掠過眼眉,路明一麵本能的側向閃避一麵出掌反擊,那知身後卻響起小泥鰍咯咯的笑聲。聽著這好像孩童惡作劇得逞後的笑聲,路明心下微微著惱。他站起身抓過小泥鰍正要按在桌上打幾下屁股,忽然想起初見駱婆婆祖孫之時他們那過人的敏銳,不由得心思一動。他好言哄勸了小泥鰍放下自己那柄隨身腰刀,試探的說道:“這柄腰刀是我隨身之物,小泥鰍若喜歡,我便送予你可好?”望著小泥鰍眼中跳動著的驚喜光芒,他頓了頓繼續道:“這柄刀乃稀世奇物,非一般人見不得它的鋒芒,不知小泥鰍算不算英雄好漢?”


  小泥鰍正興奮的把玩手中短刀,聞聽路明一副質疑的口氣,不由噘起了小嘴。他一揚頭驕傲地說:“當然算。前次我陪奶奶去杜姐姐家吃喜酒,遇見幾個凶神惡煞的壞人要抓珊姐和虎哥,就是小泥鰍使出奶奶教的一式‘海納百川’嚇走了那些壞家夥。不過回家後我就又被奶奶罰去種菜了。後來聽嬸嬸說,其實奶奶很高興,還說他日我定非池中物。小泥鰍不懂,不過奶奶這樣誇我,就說明小泥鰍是英雄好漢。嗬嗬!還有,小泥鰍一見到大個子,就覺得你有殺氣,奶奶也說我看的不錯。但你既然是小哥哥的哥哥,就一定不會是壞人,對吧!”


  正將湯藥送進延嗣口中的路明聞言手猛地一抖,半碗湯藥頓時傾翻,倒扣在延嗣臉上頸上。不知是否溫度過熱,延嗣垂放在床邊的手忽然動了動,接著便是陣陣輕吟。路明隻怕適才小泥鰍的話被他聽了去,連忙在他耳邊輕喚了幾聲。見延嗣不曾反應,路明放了心。他穩住紛亂的心緒拉過小泥鰍道:“杜姐姐家的喜酒?杜姐姐與誰成親了?那些壞人又為何要抓珊姐姐與虎哥?”


  “啊!”小泥鰍滿臉喜氣的驚叫一聲,竄到床邊上下左右仔細打量延嗣,答非所問的對路明道:“你們認識杜姐姐?我就說嘛,小哥哥長得與杜姐姐平日常看的一張畫像裏的那位楊哥哥一般模樣,原來真的是他!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杜姐姐說過的那個路大哥。我去杜姐姐家玩耍,她和珊姐姐常會講你們的故事。杜姐姐還說楊哥哥是一位英勇的少年將軍…聽嬸嬸說,楊哥哥受的是棒傷,難道真的像珊姐姐說的那樣,楊哥哥的爹娘不允他們來往,所以他才被爹娘罰?可楊哥哥的爹爹不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將軍幺?他為什麽不許他們在一起?每次看見姐姐望著楊哥哥的畫像掉眼淚,小泥鰍也很難過呢。”


  路明鬆開小泥鰍,凝視跳動著的簇簇燈花默默怔神。確定了延嗣的身份,小泥鰍立刻便對手中短刀再無興趣。他靜靜坐下,小心的吹著延嗣背上的傷痕,似乎這樣便可令楊哥哥減輕痛苦。他一邊吹一邊喃喃自語道:“楊哥哥快醒醒,小泥鰍要和你一起去找姐姐。姐姐說過,隻要小泥鰍想姐姐就可以去找她。楊哥哥,你一定也想見姐姐對吧,你快醒來啊。”


  小泥鰍嘴裏叨咕著,忽然覺得手背濕涼涼的。他下意識低頭去看,竟發現延嗣眼角處似有水漬滑下。他高興不已,隻覺著楊哥哥就要醒來,慌忙抬頭去叫仍呆望燈花的路明:“大個子,快過來,楊哥哥醒了!真好,咱們可以去找杜姐姐。”


  “小泥鰍!”回過神的路明突然上前捏住小泥鰍的手腕厲聲道:“什麽‘去找杜姐姐’?瓊兒不在潭村?她去了哪裏?珊兒與虎子如今又在何處?”


  路明的失常反應令小泥鰍驚恐萬分,他大力掙紮出路明的攥握,噙著眼淚象是尋找避風港的一個勁往延嗣身邊靠:“杜姐姐她,她…楊哥哥,楊哥哥!”


  毫無征兆的,平靜到漠然的聲音驀的自搖搖晃坐起的白衣人處冷冷傳來:“路明,杜飛瓊既不在此處,你自可去別處找尋向你們杜島主交待,何必為難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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