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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杖訓(下)

  正午的日光折射杯內,微風吹過,仿佛一縷縷金波於酒中輕輕蕩漾。


  旌旗收去,擂鼓止息,塵煙騰卷的玄武校場頓時一片肅穆。經緯分明的方陣隊列迎風昂揚,障顯著鋼鐵一般無堅不摧的英勇巍然。楊業手捧清酒麵對湛藍長空,憶起林成、左良二將的點點滴滴,不覺眼內澀苦。


  楊業正自懷思,在蓬中來回踱步的八王忽然重咳一聲,接著又長歎一口氣,停住步,眼瞅著自場外行來的六個人無奈的搖了搖頭。


  這六人一出現,立刻引起列隊校場的士兵們好一陣騷動,許多人不約而同讓出了一條路。楊業挺起蒼鶴般的身形,眼前忽然一陣陣的昏花。他牢牢的扶穩青木案桌,定定的抬頭,一道道因歲月的滄桑鏤刻的硬朗仿佛浮雕慢慢呈現麵龐。迎著耀目的金日,垂發縛索的延嗣漸漸重疊於楊業堅毅的虎目…


  “啟稟大將軍,罪卒楊延嗣帶到!請大將軍驗明刑處!”驀的,一個熟悉的卻又似乎蘊含了無數疼痛與堅定的聲音自台下傳來。楊業醒過神,望向說話之人,身子剎那劇震。這,這,眼前一身兵丁裝束的人不正是易容改扮成趙七模樣的妻子幺?夫人親自縛了兒子前來,他竟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望著堅強的妻子,看看隨在妻子身後滿目潮濕的延平四子,最後將一縷疼惜投向蒼白著臉,緊咬雙唇的延嗣,楊業的心一點點抽痛起來。半晌,他平靜的麵向萬裏晴空,微閉上眼,背對著台下揮了揮手…


  捧起酒盞,楊業率領三軍莊嚴的向天地叩拜,向英靈叩拜。


  道道青煙盤旋升空,滴滴清酒掩沒塵土。英靈在上,定可保我百姓福澤延綿,大宋江山萬年永固!

  一時半刻,祭奠禮畢。諾大的玄武校場空前肅穆。看了一眼縛於旗柱旁的延嗣,楊業眼中的疼惜一閃而逝。他威嚴的一掃校場上的澎湃激揚的將士們,轉頭沉聲命令分立台前兩側的四名膀壯腰闊的刑兵道:“將楊延嗣杖二百,不得半分徇私!”


  四刑兵遵令而去,眨眼的工夫,一條長約二米,寬二尺的刑凳便被抬上了場,接著又見其中一名刑兵走到延嗣麵前,微微一欠身:“七少將軍,得罪了!”


  聞聽此言,延嗣輕輕一搖頭,抬起憔悴的麵容,任由身上的繩索鬆開再縛緊…默默走至刑凳前,垂下黯淡的星眸,於眾人的注目下,他靜靜的伏了上去…


  浸了水的黃楊棍夾著嗚嗚風聲呼嘯揮落,一棍接著一棍竟是不餘半分空隙。重擊連連,疼痛難明。冷汗順著延嗣額前亂發緩緩滲入他的眼睛耳朵,一陣陣昏黑於眼前不斷竄跳。‘嗚’的一棍再次落下,隻疼得他渾身顫栗不止,一雙手屈握再伸直,死死的扣住凳麵。咬裂了唇、抓劈了木,他卻依然頑強的承受著烈火般的苦痛熬煎。


  “…四十…四十五…六十…七十五…八十…”隨著校場上刑兵頻繁增加的報數聲,延嗣的意識終是一點點模糊,片片鮮紅於衣背、臀脛處慢慢綻開血花無數…


  將士們一聲聲驚呼一聲聲求懇漸漸的在威武肅穆的玄武校場內層疊響起。延平延廣延慶延輝紅著雙目咬緊牙關眼睜睜看著沉重的軍棍接連不斷的擊打在弟弟身上,卻是無力於斯。母親那“不得出言求情”的厲語猶如鋼針刺在兄弟們的心頭,隻令得他們絞痛萬分,竟是齊齊將頭別去側方。


  烏雲移來,暖旭中乍起絲絲涼意。陣陣抖顫倏的震動了延平,他不自禁的回轉頭,麵龐頓現一片擔憂。“娘!”他情急的輕喚出口,猛地側裏一傾斜,堅實的手臂迅捷擋扶住母親踉蹌下墜的身子。暗暗握緊母親冰涼的手,延平隻覺雙眼生澀。他哀懇的低聲道:“娘,孩兒求您回營歇息…娘!”


  推開兒子,賽花穩穩立於當下。抬頭舉目,那淚光盈盈的雙眸再次與昂立於棚內的楊業滿含愧疚的炯炯虎目相撞。凝視著丈夫溢滿血絲的眼,賽花忽然堅毅的笑笑,隨即又釋然的輕搖了搖頭。感激的看了一眼妻子,楊業終將肅沉重新定格在了台下的刑凳…


  一聲喑啞的痛哼伴著平板的“刑,一百!”的報數聲驟然驚破雲層。點點金光射下,映襯著浸透白衣的鮮紅,顯得極其刺目。金黃,暗淡,仿佛日月的輪換不斷交替閃回延嗣行將渙散的眼眸,毫無知覺的下體本能的抽搐了幾分,漸漸的,便再無聲息。隻餘下斑斑血跡染紅了一地的野草。


  “啟稟大將軍,”須臾,報數軍兵木然的稟告聲自刑台處傳來:“犯卒不堪重刑,業已昏厥。”


  話音甫落,玄武校場再度騷動,數百將士紛紛伏跪地上齊聲懇求楊業饒恕延嗣違令之罪。延平兄弟眼見眾將士如此情重,心下感動異常。幾人再是顧不得父親的苛竣,母親的嚴命,“撲通”跪倒,連連頓首於台前。


  此時,早已為親侍扶去歇息的八王趙德芳聞報楊延嗣受刑暈厥,匆忙齊整了蟒袍出營勸求。他登上涼篷,看看跪伏一地的三軍將士,點點頭一捋綬帶,語含疼惜言道:“楊將軍,依孤王看,七少將軍此番犯過亦屬初犯,且其於烏鬆之戰立有軍功,現又受了戒訓,將功折罪,楊將軍不如便饒他這一遭罷。”


  望著麵慘氣微的延嗣,楊業心如刀剜,恨不能立即抱起兒子回營救治醫傷。然而八王的出現令他立刻中止了這一念頭。想起代天宣旨之時立於八王身邊,常侍聖上左右的夏公公眼中閃過的審視探查的目光,楊業神情瞬間一凜。他恭敬的朝八王一拱手道:“王爺寬仁之心楊業深感自愧,亦覺卻之乃抗命無理之德行。然而聖上天恩眷顧,慈憫以為臣。似楊業這等魯鈍唯有終日惶恐不能常愧省體悟聖意浩蕩之恩德,又豈敢逆旨不遵?楊業之心還望王爺明鑒!”話畢,他冷然一掃刑凳上的延嗣,狠下聲音一字一句道:“將楊延嗣冷水澆醒,補齊那餘下的一百刑杖!”


  午後的天空一如肅沉的玄武校場令人感到氣悶壓抑,喘不上氣。滿滿一桶冷水重重頓在地上,四刑兵麵麵相覷,卻無人來提。望著趴伏凳上渾身血跡昏迷不醒的延嗣,掌刑的隻覺手中黃楊棍沉似千鈞,無論如何也再掄不起揮不落。


  驀然,一個高大的身影穩穩的自台上起身、下階,一步步走向刑台。爹!驚愕的望著刑台前那挺拔蒼勁的身形,延平四人焦灼的麵龐瞬間煞白,而身旁勉力站定,卻搖搖晃晃仿佛風一吹便會軟倒的母親更令幾人止不住的酸楚。顧不得手臂上被母親生生攥握出的青紫瘀痕,延平咬著牙關牢牢扶托住母親,默默的低頭沉思…


  “嘩!”冰冷的水當頭澆下,剎那,一縷縷刀割淩剮般的疼痛劃開延嗣若有若無浮遊著的意識。下雪了幺?為何渾身上下竟是這般的時而冰寒又時而滾燙?痛!身體的所有部分都仿佛撕裂了一樣直直的痛到骨髓裏。小腿抽了一抽,輕輕動動手指,眼前模模糊糊閃現出威儀偉岸的身影。是爹幺?延嗣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努力的想要睜開眼看清楚,卻被陣陣火灼般撕心裂肺的疼痛狠狠折磨著。漸漸的,意識一點點回歸,高大的身影一點點清晰。渴望著,那雙溫暖的手再一次慈愛的擼擼頭,拍拍肩,然而隻是渴望…有水的‘滴答’聲傳來,迷蒙中那英武的身影已緩緩挺直了脊背。狠咬了一下唇,再一次的鉆心疼痛印證了延嗣清醒的意識。看著,想著,一滴似乎飽含了無數委屈的淚輕輕的順著眼角滑落下延嗣毫無血色的臉頰,卻也悄悄融進了楊業潤濕的虎目。


  “打!”半晌,楊業終是側過頭,閉上眼,於玄武校場沉沉炸開了那雷打不動的厲喝…


  掌刑的二軍兵為這厲喝震得渾身哆嗦,額頭上滲出了滴滴冷汗。他二人不敢再看延嗣一眼,一咬牙一橫心,手上的刑棍頓如密雨當空而下,一棍緊似一棍不停頓的直砸向延嗣臀部、腿部。偌大的校場聽不見任何一點聲音,隻有延嗣痛苦扭曲的麵龐、不斷抽搐的身軀伴著條條片片的碎裂血衫於眾人眼前不斷的擴散開去。空氣中一時彌漫了沾染著鮮血的腥土氣味,令人隻覺似將窒息。


  列隊校場的眾將士不忍目睹這般訓誡七少將軍致使其再度昏厥的慘狀,紛紛垂首側目,一些年幼的士兵更是不能自己的細微啜泣起來。眼看著刑杖下的七少將軍臀背處再無一絲完好,二刑兵不約而同減緩了力度,心底裏甚至希望大將軍就此喊停,然而卻遲遲不見大將軍有所舉措。無奈,二人隻得斷續的將黃楊棍左一下右一下的揮落在延嗣血肉模糊,毫無知覺的身上。


  “住手!”突然,一個堅定的令人完全不能抗拒的清朗聲音陡的自看台下響起。眾軍移目來望,隻見一襲銀灰勁裝的大少將軍楊延平邁步出了列。那健碩的體魄搭配一襲被風拂起的銀灰,遠遠看去,好似還原了大將軍所有的威儀與沉穩。靜靜的登上刑台,於二軍兵愣怔的目光中,延平單膝點地向需借桌案方可勉力支撐,神情驚愕卻又似隱藏著一絲輕鬆的楊業深深一拜,旋即默默站起身走到刑凳前,仿佛生怕任何一點外力碰觸的將一息尚存的延嗣斜靠懷中,回看了一眼父親,隻悶悶的說了句:“兒子不孝。”便輕輕的抱起弟弟穩穩的走下了刑台。將懷中昏迷不醒的延嗣交給適才為自已厲色製止的延廣三人,又以眼神示意他們照顧好同樣需要人扶撐站立的母親,延平一轉身再次走到台上跪倒楊業麵前道:“兵行不力,惟帥是問!楊延平領指揮使之任,然未盡督導教訓之責,當屬瀆職。楊延嗣雖有過,但百餘刑杖亦足以抵其所受懲處,餘下刑杖實該末將領受方才公平!”


  隔著厚實的營幕,‘嘭嘭’的杖擊依舊斷斷續續傳進帳來。耳聽杖擊聲聲,夏得祿一雙瞇縫著的布滿細紋的老眼登時圓睜開來。掀起帳簾向外張望,見得延平正伏凳受刑,夏得祿白胖無須的圓臉一時滲出粒粒汗珠。探手摸向衣邊褡褳內的金牌,聖上的禦命言猶在耳:“你給朕仔細瞧著楊家軍一舉一動,若楊業有任何些微不軌,你皆可執朕之禦牌將其緝拿押解回京;反之,你便與朕那皇侄好生寬慰其心,命其攜雲麾將軍速速回京受賞便是。”


  皇帝禦命,夏得祿不敢稍有違逆。適才見得楊家軍氣衝雲霄之勢,他便心下震撼。若非八賢王一番明斥暗護之語令他無從下手,恐怕一道密疏不久便會擱置禦案之上。不過話說回來,‘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如今這楊家上得王爺庇護,下有百姓擁戴,想是亦動之不得。這般看來,此事倒不能拂了王爺心意,沒得將自己置於那拔舌杖斃之地。聖上既命楊業攜子回朝謝恩,若他二人有何不妥,倒是咱家自己找死了。


  放下帳,取出金牌,夏得祿滿臉堆笑的走至斜倚座上閉目養神的八賢王麵前道:“王爺,聖上曾囑您代天犒慰之事一了便著忠勇侯與雲麾將軍回朝受賞。如今天色已不早,您看這…”


  八王此時亦自心底怨怪老友如此不通情理,處置了小的又罰責大的,天下竟再無這等頑固執拗的父親。他有心阻攔,卻又熟知楊業脾性說一不二,若然勸阻不成豈不反碰軟釘?正思忖著以何理由再行勸攔,可巧便聽夏得祿如此相問。他緩緩睜開眼瞥了瞥閃著金光的禦牌,暗地一冷笑看看夏得祿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忠勇侯行軍法之事,孤王亦無話可說。夏公公不如便耐心等待一時罷!”


  聞聽八賢王言語間似是不肯成全,夏得祿不免慌了手腳。他抬起袍袖擦擦額頭、臉上漉漉的汗水,手捧禦牌跪下道:“皇上旨意老奴便有一萬顆腦袋也不敢半點違逆,莫說此時這雲麾將軍身受杖刑,就是擦破點皮老奴亦是抗旨不遵之罪。求王爺行行好,將此聖上所賜禦牌示與忠勇侯,好歹便罷了這刑吧!”


  八王見夏得祿將禦牌奉上,自是明白他那點怕擔幹係之心思。慢吞吞接過禦牌仔細看過,八王站起身整整蟒袍道:“依夏公公所說,這罷刑之事便是皇上旨意?”


  夏得祿但求自身保命,哪裏想到八王言外之意,隻再擦了擦汗連連點頭:“正是!正是!”


  “既是聖上旨意,忠勇侯當無異議。也罷,”八王拿起禦牌看看夏得祿:“孤王便成全夏公公這番忠君之心。”說著他便不再理會夏得祿,一抬腿邁出營帳高聲道:“聖上有旨!雲麾將軍楊延平忠心為國屢獲奇功,著其立即隨忠勇侯楊業回朝述職,叩謝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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