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代價(上)
漸起涼風的山間一前一後行下兩個人,遠遠看去仿佛一追一逃。隻見那前麵之人腳下猶如踏了輪,不看左右的隻顧匆匆而行,似乎有心甩脫身後人,而後麵那人步履雖顯蹣跚卻是緊緊追趕,嘴中還喘籲籲的叫喊著:“財兒,你停下聽爹給你解釋。”
“你配做我爹幺?家給你敗光不說,現在你又做下這般不要臉麵之事,若非七少將軍心好放你一條生路,你早便做了刀下…如今你還要我去求七少將軍留你在營,你,你…你別跟著我!告訴你,若你仍對娘和小妹動輒打罵,於財就算拚著被天打雷劈也不會…你走!”
“財兒,爹知道對不起你們母子,爹是混球。但你看現在家中這般模樣…爹知道你與七少將軍私交甚好,況且爹也想改過自新。財兒,你就看在你娘的麵上幫爹這一回。隻要七少將軍點頭,爹就是做雜役也心甘情願。”
“於財決不會去求七少將軍,你趁早死了這條心。你走!”於財大喊著頭也不回衝下了山。
望著於財背影越行越遠,滿麵悔色的於老實立刻黑了臉,他朝地上啐了口濃痰憤憤道:“不孝的兔崽子,枉老子白養了你十六年,竟敢如此對待老子!別說你現在隻是個小卒子,就是升了官發了財,老子照樣是你爹!待軍師和先鋒拿下這勞什子烏鬆坡,看老子如何收拾你!”他罵咧咧的直向山腳走去。
天色向晚,陣陣酒香撲麵而來,引得路人垂涎三尺。於老實抬眼看看不遠處隨風而起的酒幡亦感覺有些饑腸轆轆。他提了提鞋加快了腳步。來到酒肆之內,於老實見餘位不多便向小二要了幾兩酒,點了三兩小菜坐在酒肆角落處邊想著向軍師稟報烏鬆坡內防禦布置邊自飲了起來。
不多時天便黑下,酒肆中燃起片片燭火。於老實正拍拍衣衫站起欲走忽覺一陣風過,愣神間一個身著青衣的中年秀士已站在他麵前。“文…”於老實剛要啟口卻被那青衣秀士一聲冷哼打斷:“坐下。”於老實聞言竟哆嗦著又坐回了桌前不知怎生是好。
“事未曾辦妥?”青衣秀士拿起桌上酒悠閑的為自己斟了酒,看看渾身發抖的於老實淡淡的開口道:“你不是指天指地向先鋒誇下海口說此次定不負搭救之恩幺?怎的空手即歸?莫非是忘了那三千兩賭債需先鋒警醒?”
“軍…軍師…饒命啊!”於老實顫著聲音道:“軍師曾說楊家那小子乃性情中人,稍加利用便可成事。小的聽從軍師吩咐本已得手,哪知路大爺他不僅不助反欲滅了小的…小的是沒轍才僥幸逃出。軍師,求您老高抬貴手饒小的一條狗命吧。”
“哦?”青衣秀士麵色微變,轉而卻輕輕一頓手中酒仍淡色道:“這幺說傳遞的消息他仍不知?”
“是!是!”於老實忙不迭點頭。
“好。既是如此我便暫且饒你狗命。聽著,今夜你與我帶路,我倒要看看路明如何抗命,楊延嗣如何守住烏鬆坡。”
暗月蒙蒙,靜夜寂寂。點點燭光映在帳上猶如綻放了無數碎花。
延嗣坐在案前時而看看攤開的薄卷時而看看林成、左良、路明三人微蹙的眉頭,不禁有些暗悔日間一時的衝動。倘若正如林督尉所言,這錯便當真大了。若被爹知道原委,斷然輕饒不得自己。可,以小於平日待人友善的個性,想來他爹爹亦不會…
“七少將軍,”看出延嗣似心神不屬,林成上前一步指著那薄卷上以朱筆圈起之處道:“番兵來犯必已探得我方強弱之勢。末將以為此處乃我烏鬆弱勢,其若攻襲,我方倒不如遂其心意退守據中,待其驕妄懈怠便可攻其不備。未知七少將軍意下如何?”
“好啊。不過…”延嗣回過神細細思量片刻,又將眼光投向默然沉吟的路明,卻見他眉宇似又皺緊了些不由問道:“路大哥可是有何疑慮?延嗣年輕識淺,慮事不周,還望三位大哥多多提點才是。”
“林督尉所言甚是。隻是我方隻得百人,若遼軍意欲攻下烏鬆坡必會大舉率軍,屆時恐怕我方支撐不了幾日。”路明沉吟了半晌方才言道。
“哈,”延嗣見三督尉皆麵有憂慮,忽的眼珠一轉,笑著看看林成三人道:“將軍曾言‘兵之勝,常避實而擊虛。’三位大哥放心,延嗣自有辦法。”
卷著陣陣寒意的風搖亂了平靜的燭暈,正盯著帛卷沉思的路明忽然警覺的走至帳前,挑起帳幕暗暗查看,隻見蒙蒙月光下烏鬆枝左右擺動,他不由收回眼中隱現的戾色,自嘲的搖搖頭走回案前將一件繡著滾金邊的月白錦衣披在伏案而寐的延嗣身上,微微歎口氣卻再無法集中精力研究手邊的烏鬆地形圖。今日於老實的出現無疑令自己無奈的叛離了島主。叛離?一向認為這個詞在自己跟隨島主之後便已消失,且將是永遠。然而,自從遇上瓊兒,這個詞不知何時慢慢清晰,以至演變至今日之勢。為何會這樣?是瓊兒的歡顏、淚水,是瓊兒的至死不渝幺?深刻心底的烙印大底便這樣罷。隻是,瓊兒所作的一切卻不是為他。瓊兒說過,她與她的他生同心死同命。為他們,亦為自己,叛離,便也值了。至少,瓊兒會高興。至於自己,人死又如何?不過化煙化塵於此。
“小瓊!”突的,睡夢中延嗣的一聲悲喚驟然打斷路明紛亂的思緒,他震了一震,輕輕推推延嗣,卻發現一絲殘留的淚痕伴著聲聲夢吟:“對不起,原諒我。”緩緩流下延嗣酣睡的麵龐…
許久,似乎感到些許涼意的延嗣動了動酸麻的手臂漸漸醒來。他站起身敲敲僵硬的脖頸,長長的舒口氣,看著坐在帳邊側案前凝神的路明,忽然頑皮的笑了笑。他躡手躡腳走至路明身後猛地虛空拍出一勢道:“看掌!”
“嘭!嘭!”
兩聲大震響過,再看延嗣已連人帶椅傾翻在地,嘴裏‘哎喲哎喲’喊個不停。
“七少將軍!你怎麽樣?路明該死!”路明眼看延嗣齜牙咧嘴的痛苦模樣便知適才回擊的一拳實在太重,他慌忙扶起延嗣道:“路明冒犯七少將軍罪無可恕,懇請七少將軍從重懲治!”
“路大哥快起來!”延嗣見路明麵色鄭重,也知玩的過火,他不好意思地攔住路明道:“是延嗣太頑皮,路大哥千萬莫怪。路大哥,”延嗣頓了頓忽然撓撓頭道:“你可不可以不與林督尉他們言講此事?若將軍知曉,我篤定受責。”
路明望著延嗣淤青的眼圈,想起他夢中的淚痕與自語,竟不覺有些鼻酸:原來,那看起來怒憤的眼、淩厲的槍都隻因他早已深藏了那份融入骨髓的情絲愛念。他還是孩子,上蒼又何忍再拆散他與瓊兒這對同命鴛鴦?
見路明眼光微有呆滯,延嗣心下奇怪,他看看路明又看看帛卷猛然想起自己此時正該想出個辦法守住烏鬆坡,怎麽就睡著了?他揉揉眼拍拍臉,拿起地圖仔細參詳起來。半晌他的眼眸忽如星辰般燃亮,他‘啪’的一拍案台,拽拽路明道:“路大哥,當年諸葛武侯何以擊退司馬仲達?如今烏鬆坡情勢是否與那一戰相似?”
聽得延嗣這番話,路明心中一動。他望著延嗣一臉勝券在握的模樣正色道:“七少將軍可是欲效法諸葛孔明?如今我烏鬆坡隻屯兵百人,遼軍又善騎射,若當真作起戰,我軍必敗無疑。七少將軍此計當可用得。隻不過…”
“不過什麽?”
“路明手下曾探得這番大遼所派之人乃後軍元帥耶律沙,此人雖無甚計謀作戰卻十分的毒辣詭異。‘空城計’雖好,但若以之對付耶律沙,恐非易事。七少將軍還需謹慎才好…”正說至此外麵忽傳來一陣細微的鬆枝斷裂之聲,隨後便有一縷令人迷醉的幽香悠悠飄入。路明陡然一凜,迅速閉起氣,猛地揮掌煽滅營內燭火,緊接著一拉一帶將延嗣護在身後低聲道:“閉鼻息,守心脈。”
延嗣不知發生何事正欲相問,忽覺頭微微有些發暈,他無暇細想隻聽從路明吩咐護住‘神庭’、‘檀中’二穴。營內一片黑暗,延嗣看不清路明卻分明從他漸漸聳起的肩背感到一種緊張的氣息,他輕撞了撞路明道:“路大哥,可是有異?”
幽香隨著燭火的熄滅緩緩散去,又靜待了片刻,路明慢慢鬆開延嗣卻並不回答隻說道:“夜已深,七少將軍還是早些安歇吧。路明先行告退。”路明說完便借著窗外蒙蒙月光掀起了帳簾。
眼看路明跨出營帳,延嗣上前一步笑道:“路大哥,夜既已深,夜路定是不明,不如讓延嗣送你一送。”他直視著路明忽得一轉話鋒正色道:“楊家從無孬種。路大哥,你便允延嗣與你同去可好?”
“七少將軍,你…”望著延嗣一臉的懇切與執拗,路明頓了頓點點頭道:“賊人如此輕易便躲過暗哨伏擊,必是有備而來。七少將軍,倘我無能,還請七少將軍切不可耽擱半分,速速會同林、左二督尉另尋他法抗敵。”
“延嗣明白。”延嗣見路明話語間似有決絕,不禁好生難過。然而大敵當前他隻得斂去傷心點頭同意。
二人剛一踏出營帳,忽見前方火光衝天,黑煙四起。延嗣心神轟然大震,冷汗頓如落雨涔涔而下。他深知定是遼兵大舉來襲,他想也未想亦顧不得路明厲聲勸阻,身形已似一道閃電直衝向火光燃起之處。
廝殺聲,兵戈聲霎那如烏雲鋪天蓋地而來。延嗣發足奔近,隻見林成揮舞著腰刀正指揮一隊鐵騎與黑壓壓的遼軍奮力拚殺。馬嘶處,但隻見血雨紛飛,肢殘體斷。延嗣腦中一片空白,怒恨中直撲向手執短矛的遼兵。掌如利刀,拳似風雷,慘嚎聲中,遼兵竟已死傷數十。搶下一匹馬奪得一柄戟,渾身浴血的延嗣大喝著重又殺入重圍…
發髻淩亂,血衣斑斑的林成眼看又有數十敵兵緊緊困住延嗣,不由急怒交加。大將軍臨別之際將兒子重托於自己,倘使七少將軍有任何閃失,即便入了黃泉自己也無法向大將軍交待。林成心念一動,狠狠斫砍了幾個遼兵,飛身策馬前去援助,看到延嗣汗血淋漓,肩頭皮肉翻卷,林成痛聲大喊道:“楊延嗣聽令!本督尉命你速回營協同左良據守待命,不得號令不許出戰迎敵!”
正與敵兵酣戰的延嗣聞言一愣,這工夫一支羽箭挾著腥血‘嗖’的射向他的麵門。延嗣一激靈一側身,臉頰已感陣陣寒意。他赤紅著眼看向那方,隻見一個黃發黃臉,頭戴鷹盔的將官正手執弓弩滿麵不屑的上下打量自己。延嗣平素最不服的便是這等神情,他見那將官不說話隻嘲弄的望著自己哈哈大笑,不由怒上心頭。忍著劇痛,咬緊牙關,握緊手中戟,延嗣前帶疆後夾馬猛地向那將官衝去。
“站住!”林成見延嗣不聽號令隻管縱馬提疆,情急之下向空中狠抽一記響鞭厲吼道:“大將軍有令,楊延嗣若敢違抗軍命,就地正法!”話畢,林成便再未看延嗣一眼,纏緊手中已浸紅的彎刀,如一條灰色匹練直射入遼軍陣營…
濃煙彌漫的天邊漸鍍上層層血影,排排箭弩猶如惶惶腥雨叫囂著飛射而來。延嗣眼望前方激戰的將士踏著血霧倒下站起再倒下,隻覺心好似被鐵鉤狠狠絞扯撕裂。他所有心念便隻是殺盡那些來襲敵兵,他仰天悲嘯,雙腿猛力一夾青雲驄馬肚,‘嗖’的一聲,人馬立如狂風撲向那麵目奇詭的鷹盔將官。
此時身受十餘重創早已血人一般的林成掙紮著從倒臥場上的愛馬身邊踉蹌著站起了身。抹去臉上血汙,他笑著望定狂笑不止的耶律沙,靜靜擒刀在手,緩緩舉起雙臂試圖做那最後一搏,忽見延嗣帶著箭傷,左挑右砍從身後疾縱而過直奔耶律沙,心下不由大驚。適才與耶律沙的生死對戰他已知耶律沙不僅力大無比且擅暗器,七少將軍雖槍藝精湛,但這般不要命的以身相抗必遭凶險…林成慮及此,當下便將全身勁力貫注於刀身,雙臂連抖,浴血彎刀頓化一道電光迅速擊向耶律沙。
正在這時,一蓬鐵砂陡然夾著縷縷嗆鼻黑煙狠辣的疾掃延嗣麵門、胸口。
“七少將軍!小心!”
林成雙目赤血,一聲震天虎吼,身軀竟驟然拔升,於空中輾轉一個來回,猛然以堅實的背脊狠狠的將艱難擋避鐵砂的延嗣撞飛在了馬下…
眼前閃回汩汩血河,耳邊呼嘯如蝗飛弩,一腔悲憤頓化了無懼無畏。狠狠擦去麵上血淚,延嗣縱身飛馬將負痛而逃的耶律沙又追近數丈。厲嘯聲動,道道似梭戟光狂怒的飛射耶律沙腦後、背脊。
突然,一聲聲如雷謦鼓自大營處蕩擊而來,延嗣心神立時大震。他知道這是告急之鼓,亦深深明白此時大營內僅餘左良率其部下二十人死守急待自己前去增援。然而林大哥…想起林成麵對敵將凜然搏殺;想起林成猶如刺蝟倒臥血泊卻仍將自己緊護身後,延嗣隻覺五髒六腑、四肢百骸皆焚燒了熊熊烈火。團團炙焰燒得他無暇細思林成垂危之際微弱的吐出的‘中軍’二字,血紅的眸子中隻狂怒地寫著‘殺!殺!殺!’
青驄嘶鳴,淚眼回望。黑煙纏繞著腥血於殘夜中慢慢飄散。拭幹悲淚,燃盡恨仇,望定耶律沙逃竄的方向,一抹酷冷揚上嘴角。‘以彼之道還諸彼身’。狗賊!楊延嗣今夜定讓爾等灰飛煙滅,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