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幡悟(上)
初夏,雖非灼熱難當,卻也令人不時感到些微氣悶。
渾身被汗水浸透的路明抬起頭看看陰鬱幽密的叢林一點點透亮,一點點疏稀,眼中閃過一抹嘲弄似的笑容。
擦擦汗津津的額頭,想著瓊兒蒙蒙的淚眼,釋然混著酸澀一股腦衝出路明失落的心。他冷眼回望俯趴自己背上仍自昏迷的延嗣,沉聲重哼:“楊延嗣,你記著!倘若日後你膽敢作下對不起瓊兒的事情,路明即使化了厲鬼也不會放過你。”
紅日一圈圈向外發散著愈見強烈的光暈。身負兩人份量,且迎著太陽而行,饒是人高馬大的路明也不由自主疲累氣短、腳步虛浮。他停下腳步,舉目四望,忽然發現前方不遠處有些天然形成、可供行人歇腳的大石,心下不由暗喜。他抽出一隻手再抹了把汗,又將背上的延嗣向上托了一托,然後提神縱氣行至大石旁,輕籲口氣,解下纏在自己身上用以負著延嗣的繩索。
炫日下,平躺石上昏昏然的延嗣忽然動了動手指,緩緩睜開雙眼。一道極強的陽光當空射下,延嗣隻覺眼球刺痛、傷口炙灼難耐。他微弱地呻吟一聲,頭便又歪垂一側。
見延嗣醒來又昏,路明黯然輕歎。他蹲下身仔細察看著延嗣胸前及小腹處的劍傷,竟發現縷縷黑氣籠罩其上。路明想到杜青雲的深沉心機、毒辣手段,不由倒抽一口寒氣,陡的自心中升起團團恐懼。然而再一想到被自己視為天女,輕易不敢褻du的瓊兒,路明又覺心澄明而透亮。
他淡然一笑,自語道:“生死既如煙塵,我又何必恐懼?大丈夫立於天地,自當磊落胸懷,坦蕩從容。”說話間,路明已從懷裏掏出一粒白色藥丸送進延嗣嘴裏,自己則挪坐另塊大石上。望著延嗣前胸小腹間的濃濃黑氣漸漸變淡變淺,路明點點頭,精目中掠過一抹由衷的欣喜。
路明正自欣喜,忽見身側大石上的延嗣又自抽動了一下,再度睜開了眼睛。看見一張陌生的麵孔映入眼簾,延嗣猛一掙紮,竟晃晃悠悠從大石上爬了下來。眼看延嗣胸前傷口瞬間滲出鮮血,路明慌忙上前,迅即出手封住延嗣的‘檀中穴’,語含關切地說:“你重傷在身,切不可妄動真氣。此‘曼陀紫羅’之毒順氣行走全身。越是運功,此毒行走越快,直至完全侵蝕你的七經八脈。若不及時解毒,恐怕會…”
靜靜地聽完路明的話,延嗣苦澀一笑:“既然遲早都是要死,兄台何必再為我浪費一顆丹藥?”
路明本以為自己一番話會令延嗣有所動容,不料延嗣竟是如此的平靜。他望著延嗣忍不住道:“楊…”此話剛說出口,路明立覺不妥,慌忙又改了口:“小兄弟,話不是這幺說。路某從來就隻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況這‘急人之難’亦是我輩男兒當為之事。小兄弟,你說是不是?”
“哈,”延嗣搖搖頭,眼中忽然掠過一點淚光,他無意識的自語:“對於一個已被刺得鮮血淋淋、傷得體無完膚、毀得徹徹底底;沒了心、喪了魂的人來說,是生是死都再無意義。不是幺?”
“七…小兄弟,你?”路明看著延嗣連番變幻的麵色,心下不覺惶惑。他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便暴露身份,慌忙又道:“小兄弟,你大可不必如此。小兄弟,前麵不遠便是號稱我大宋‘無敵之師’的楊業將軍所統領的楊家軍軍營。救人救到底。路某與小兄弟一見如故,不如就護送小兄弟前去楊家軍營求尋解毒之方。小兄弟意下如何?”
路明一番關切之語陡令延嗣全身止不住震顫:爹娘的疼愛期望;哥哥們的寵溺垂護…一切的一切自己還沒來得及報答,就要棄他們先行…爹娘如何承受得起‘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哀痛?哥哥們又如何能忍受將要失去最愛的幼弟的打擊?不!我不可以讓爹娘和哥哥們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對,不可以!
延嗣望向坐落在前方不遠處星星點點的營帳,含淚拜下身去:“爹!娘!請恕孩兒不孝!孩兒不能再承歡膝下侍奉您們終老!爹,娘,孩兒不在您們身邊,您們萬萬要保重身體才是!爹!娘!孩兒在此拜別您二老!您們就當沒有養育過孩兒罷!”
延嗣向著軍營方向恭恭敬敬拜了三拜,然後擦了擦奪眶而出的眼淚,跌跌撞撞站起身,婉言推拒著路明的提議:“多謝路兄好意!小弟還有要事在身,不好多耽擱!路兄,不好意思,小弟先行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