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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恐懼的無意義

  一團已經烤得焦紅的炭火,金黃鮮紅的火焰在黑色的木頭上跳躍,帶來些許悲涼的暖意。


  格莉森達清楚地知道自己到底犯下了什麽樣的彌大錯——她在最緊要的關頭膽怯了,雖然這膽怯是她早已預料到的——她從剛剛開始認知的時候,就已經被鐫刻下了刻骨銘心的恐懼。


  她懼怕一切微的生物,包括昆蟲和老鼠,同樣也懼怕這些恐怖怪物的放大版。


  當她望見那隻巨大螞蟻的身軀的時候,隻感覺眼前一黑,踉踉蹌蹌像是要向後倒去。若不是一絲僅存的信念和尼索的喊叫聲,她恐怕已經昏迷不醒了。巨大螞蟻身上那惡心的絨毛和觸手,以及散發著惡臭的粘液都令她膽戰心驚。


  格莉森達從未在與人或者人形生物的戰鬥中感到一絲一毫的恐懼,即便是成河的鮮血也讓她退後一步。但是這些看似人畜無害的微生命,卻輕而易舉擊敗了在常人眼中永遠無法逾越的高山。論騎士的實力,格莉森達在整個瓦西利亞甚至放逐王國都難以尋找到合適的對手。但論騎士的弱點,沒有一個人比格莉森達的弱點更為致命。


  尼索靜靜地觀察著躍動的火焰,眼睛裏閃爍出火的光芒。他心情五味雜陳,既有死裏逃生的慶幸,也有因為格莉森達不作為而產生的疑惑和擔憂。


  此時已入深夜。


  “那群巨型螞蟻不會找過來,它們怕火和怕光。”在兩人沉寂了不知道多久的情況下,尼索率先打破了這份默然。“你放心入睡吧,沒有什麽危險了。不過最好還是要有一個人在這裏守著,我就不睡了,幫你望一望風。”


  格莉森達雙手抱膝,坐在旁邊。聽到剛剛的話,她微微動了一下眉毛,將眼神收縮,然後用一絲顫抖的聲音道:“沒事,我睡不著……”


  時間又停止在了這一刻。兩人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一言不發又一舉未動。格莉森達渴望著對方能夠開口話,好找到借口將自己心中的苦水一吐而盡。尼索也渴望著格莉森達能夠先行解釋自己的事情,因為他從來不先開口安慰別人。


  火苗漸漸熄滅,尼索才恍惚間回過神來。他隨手撿了一根樹枝,往那一團木頭上麵挑了挑,然後湊進去用嘴吹了吹氣,火又再一次燃燒得旺烈了起來。


  “你知道嗎?格莉森達,我其實並不是多麽關心你的過去。”他。“我知道你是一名非常優秀的騎士,我也知道你肯定是因為有苦衷,所以才沒有拔出武器攻擊的。”


  “沒事。你隨便怪我吧,都是我的錯。”格莉森達向右扭過頭,不願意看著尼索。


  “我為什麽要怪你?”尼索笑笑。


  “你為什麽不要怪我?難道不是因為我你才身處困境的嗎?”格莉森達將自己的兩條腿往身上縮了縮。“我對不起你。我即便是揮手斬下一隻莫麥克的頭顱也好,可是我連它們的樣子都不敢回憶。”


  “我們不是活下來了嗎?現在這些喪氣話幹什麽?努力熬過這一夜,才是我們現在需要討論的東西。”尼索搖搖頭。“你還是趕緊去睡覺吧,不要在這裏浪費時間了。”


  格莉森達感覺自己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我對不起你,我真的對不起……”格莉森達哽咽著。“我真的不適合當一個冒險者,我連那種地牢都不敢進,我連這種螞蟻都不敢殺,這樣的冒險者還有什麽用?”


  “胡,我相信你是一個最好的騎士。你比冒險者還要高貴,就不能再這些沒有用的東西了。”尼索抬頭望向她。“你眼淚流出來了。”


  “我知道!”格莉森達用手胡亂抹了一把。“我不想再來到這裏了,我們明就回去。等到我到達殖民地,我立馬就啟程回風暴堡壘。我在這裏隻能當個拖油瓶……我在哪裏都隻能當一個拖油瓶……”


  尼索沉默了一會兒。


  “格莉森達,”他從地上站起來,緩緩地走到她的身邊。格莉森達再次轉過頭,把眼淚埋在自己的手裏。“我可以坐這裏嗎?”


  她抽了一下鼻子。


  “哦……”


  尼索坐了下來。格莉森達往另一個方向挪了挪。


  “我過了,我並不關心你的過去,我並不了解你到底經曆了什麽。因為那些都不重要,格莉森達,重點是你現在想要什麽?”


  “我?哼,反正我什麽也幹不好。”


  “你跟我講講,你哪裏做錯了?”


  “你是傻子嗎?!”格莉森達忽然看向他,用右手錘了一下尼索的肩膀。“如果沒有我,你恐怕很快就能離開那個地方吧。加上了我,你差一點點就要被那群大螞蟻啃成碎片了。你,我還有什麽用?我想要取回我祖父的遺物就是個錯誤,我立誌成為一個冒險者就是個錯誤,我發誓要解決殖民地的問題也是一個錯誤。我是一輩子就生活在錯誤當中,什麽也改變不了!”


  “你可以改變很多……”


  “我怎麽改變?你告訴我!”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的臉頰流過,匯集在她的下巴上,再滴落在她微微顫抖著的手中。“我早就可以離開風暴堡壘,可我卻恐懼外麵未知的生活,因此我放棄了,得到的卻隻是無盡的擔憂和懼怕。我恐懼,所以我丟下了這一輩子我最愛的人,讓她在風暴堡壘和那個恐怖的老頭共度餘生。我不願意再見到那個蒼白的臉龐,所以我落荒而逃,發誓再也不踏進風暴堡壘一步,可這卻讓我的家族顏麵盡失!隻要一件事情有錯誤的選擇,我就從來沒有選對過。為什麽我膽子這麽卻還是要承擔這些東西?為什麽……”


  “你怕什麽?”


  “我怕……”格莉森達忽然愣住了,因為她也想不起來自己到底在懼怕什麽東西。


  尼索抬頭望向純淨的空。在那黑夜當中,就連一顆極其暗淡的星辰也是美好的。這美妙純潔的夜晚不允許一絲惡俗的光芒存在,所以尼索伸出腳,將燃燒著的,還算劇烈的火焰踢滅。


  “你……”


  “我們不需要光。格莉森達,現在直麵你的恐懼,告訴我你到底在害怕什麽?”


  “我……”像是有人掐住她的嗓子一樣,格莉森達結結巴巴不出任何話。


  “你到底是在害怕這些蟲子,在害怕黑漆漆的地牢,還是在害怕吸血鬼和風暴堡壘?”尼索冷冷地。“看看你的心,看看隱藏在那裏最柔軟的一部分到底是什麽東西。”


  “我不知道……嗚嗚……”格莉森達將臉埋在膝蓋上,放聲痛哭。“你把火點燃……否則它們又會回來的……”


  “我就是要讓它們回來,格莉森達!把你的恐懼召回來,然後再撕下他們的麵孔一個一個觀察,看看困擾你的是這些生物,還是曾經不堪的回憶!”


  格莉森達還是在哭,夜色並未為之動搖。插在她頭上的那一朵白色的花,依然隨著晚風散發著幽幽的香氣。


  “你是懼怕那種生物嗎?”他。“我覺得不是吧,你真正害怕的是當你看見那些東西的時候,會引起不好的回憶。我不知道你在風暴堡壘到底遭遇了什麽,可是我知道:一切恐懼都是掩飾自己懦弱的外衣。”


  他站了起來。


  “我沒有在撒謊,我也曾經感同身受。那時候我甚至懼怕任何有柄的器件,即使它們不是錘子,而是鐮刀或者斧頭這樣的工具。因為我害怕當我一注視到這種東西的時候,就會想起熊人摧毀我的村莊的那一個晚上。”他一邊一邊盯著明亮的月亮。“那晚的月亮也是這麽的圓,我當時也是伴隨著這皎潔的月光,眼看著一隻熊人舉著百斤重的鐵錘,將我三歲的妹妹砸成一攤紅色的印記。前一我還和她嬉笑玩耍,這一晚她就變成了一灘粘稠的液體。”


  格莉森達右手顫抖,止住了哭泣,但是內心卻湧上一股憤怒。


  “此後的十年裏,每一個晚上我都將做這樣的噩夢。每一個夢境當中,死掉的全都是我曾認識或者愛著的人,而我總是躲在一旁站戰戰兢兢地看著,什麽也做不了。”他伸手指向圓圓的月亮。“就連月亮我也害怕——不,甚至連黑暗我都恐懼。我發了瘋,拚命想要讓自己不去試著回憶,可是人這種生物有一個最大的缺點——越是想遺望,銘記的就越深刻。”


  “我……”格莉森達欲言又止。


  尼索又笑了一下,沒有回應他。


  “但是當你在黑夜裏找到了自己的方向的時候,任何恐懼都將消散。我知道了自己畢生的意義所在,”他舉起了自己的弓箭。“從此我發誓去守護而不是去退縮。格莉森達,回憶是一條沒有歸路的旅程,昨日離去的東西,你現在還能感受的到嗎?你所能感受的隻不過是自己內心強加給自己的定義——沒有人對你,你活著就是一個錯誤,也沒有人你所作所為沒有一個是正確的。這個並不好聽的名聲,創造者正是你自己。”


  他轉過頭。


  “你想逃避過去,所以你給自己下了一個膽的定義。現在把你的恐懼全部匯集到一起,你注視著它們,你看看它們!”


  格莉森達抬起了頭,兩眼淚汪汪地看著在月光下對著她話的尼索。


  “它們,那些恐懼,是巨型螞蟻,是黑暗的地牢,是蒼白的吸血鬼,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風暴堡壘,還是你自己……”


  格莉森達瞳孔一縮,隱約間似乎看到了什麽東西。但是她現在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蹲在自己麵前的尼索的手。


  “不要哭,你哭了,你頭發上麵的這朵白色花就不好看了。”他用自己的右手撫摸了一下格莉森達橙紅色的長發。“擊敗你自己對自己所下的定義,這是擺脫懦弱的唯一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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