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香魂 第十節
政策是變了,人民公社改成鄉人民政府,生產大隊改成村民委員會,生產小隊改成村民小組。變得更明顯、更具體的是把集體的田地和山林分給了各家各戶。蘭子要順生莫去爭,怕哪天又要重新劃“成份”
順生手氣好,小組裏抓鬮時他抓到了公認最好的一座山和幾畝田地。
辛辛苦苦封山育林幾十年,不到一個月,所有山上的樹全砍個精光,有的山上連鋤把粗的樹都沒剩下。蘭子覺得很可惜。
大大小小的杉樹、鬆樹和各種雜木堆滿了禾場,連伸腳走路都困難。
“哪麽要把山上的樹都砍光呢?”蘭子問。
“你不砍,別人會偷著砍呢,再說也怕政策變。”順生說。
一禾場濕樹都被人收購走了。順生將賣樹得來的一遝票子交給蘭子,蘭子又交到曼紅手上。
學校前麵那棵兩人才能合抱得住的木梓樹被鋸倒了。見證了百年風雨的木梓樹在轟然撲倒的那一刻,現場氣氛沉悶而又悲壯……白色的花、翠綠的、銅錢厚的葉子抖落在田間、溝坎和雜草之中。老人們遠遠地站著,看木梓樹被支解前的形狀,想給自己留下最後一點印象。
蘭子也站在人群裏看著,心裏有種莫名的傷感。
妍妍長得很可愛,兩歲多了,老喜歡纏著蘭子,要她講故事:
從前啊,有兩兄弟,哥哥叫大毛,弟弟叫小毛。哥哥成家後就不管弟弟噠,小毛隻有一個人起早摸黑去開荒種地,日子過得苦呢!一天天還冇亮,小毛就扛著鋤頭下地,剛到地頭,他就看見一隻大鳥棲在那裏。那隻大鳥對小毛說,看你這麽辛苦,我想幫幫你。小毛說:哪麽幫我呀?大鳥說,你閉著眼睛趴在我背上就行。於是,小毛就閉著眼睛趴在大鳥的背上。鳥飛起來噠,不一會,大鳥要小毛睜開眼睛,小毛睜開眼睛一看,麵前是座好大的、金光閃閃的金山!大鳥說,你快拿金子啊!小毛撿了一坨金子。大鳥說,你多拿點。小毛說:我不要噠。小毛趴回大鳥的背上說,有一坨金子就夠噠,你送我回去吧!大鳥馱著小毛回到家裏,並對小毛說,以後遇到難事隻要在天黑時對天空說句:神鳥,神鳥,快來吧!我就會來。大鳥說完,一展翅膀,飛走噠。
小毛用那坨金子砌了房子置了田地,還成了家。哥哥大毛看到弟弟小毛過上了好日子,就問小毛哪來這麽多錢呀,小毛冇辦法,就告訴了他。大毛逼著小毛招來大鳥。大毛帶了好多布袋趴在大鳥的背上,飛到了金山上。大毛看到這麽多金子,就拚命地撿啊裝啊!裝滿了一個布袋又裝另一個布袋。東方開始亮噠,大鳥催促大毛快趴到它背上飛回去,可是大毛不聽,還是在那撿啊裝啊!大鳥隻好自己飛走噠。
妍妍問:那大毛呢?
蘭子說:太陽裏冒出來的火把大毛燒死噠。
妍妍問:大毛哪麽不趴在大鳥背上飛回來呢?
蘭子說:大毛太貪心噠呢!
妍妍眨著眼睛說:奶奶,我長大了不貪心哈。
村委會想將村裏通往鄉裏的七彎八拐的小路拉直,修成可以跑汽車的大路,可是籌不到錢。村主任上任時承諾要修路,眼看任期過半,修路的事卻還沒影子。路修不好,下屆選舉村主任的事就要泡湯,所以急得他心火上升,飯吃不進,屙屎不出。
也不曉得村主任從哪裏打探到的,知道市交通局局長徐建是蘭子的幹女婿,於是約上村支書提著一大袋水果來找蘭子。
“蘭子奶奶吔,我們今天是特地來看您老人家的!”村主任進門給蘭子鞠了一躬,嚇得蘭子一跳。
“唉喲,有麽哩事勞煩你們來看我啊!”蘭子連忙讓坐泡茶。
村主任握住蘭子的手說:“您老坐,您老坐,我們今天來,是想求您老幫忙的!”
坐在椅子上的蘭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莫開玩笑囉,我能幫你們麽哩呀?”
“蘭子奶奶,是這樣的,村裏想修條公路,現在都說要致富,先修路呢!”村支書說。
蘭子說:“鋪橋修路是造福積德的好事啊!”
村主任說:“是呢,我們早就想修這條路噠,可就是手裏冇得錢呢!”
蘭子一聽笑了:“我也冇得錢呢!”
村主任說:“蘭子奶奶吔,我們不是來找您老人家借錢呢!聽說市交通局的徐局長是您老的幹女婿?”
“哪個徐局長?我不認得呢。”蘭子說。
“他叫徐建,是以前下放在這裏做代課老師薑霞的愛人。”村支書忙補充。
“噢,我還不曉得他當了局長呢。你們?”蘭子還是沒弄清他們的來意。
“蘭子奶奶,我把話直說了吧,我們想請您老去找徐局長說說,希望交通局立個扶貧項目,批點錢給我們修路,這可是給全村人造福的大好事啊!”村主任和村支書兩雙眼睛眨都不眨地望著蘭子。
“這樣行不?”蘭子心裏沒底。
村主任和支書異口同聲地說:“肯定行!肯定行!”
“那我明天陪你去,行不?”村主任急不可待地說。
“那就試試吧!”蘭子答應了。
村主任和村支書差一點要給蘭子下跪作揖。
村主任把蘭子送到市交通局局長辦公室門外,對蘭子說:“蘭子奶奶,你進去,我在外麵等你啊!”說完,他就閃到走廊那頭去了。
蘭子推門進來,隻見徐建坐在一張比八仙桌還大的桌子前與一個坐在他對麵的人說話。蘭子想退出來,徐建看見了她。
“幹媽,你來了!”徐建站起身,把蘭子請到側麵靠牆的大皮椅子上坐。那個與他談話的中年男人馬上給蘭子泡了一杯茶,滿麵微笑地放在她麵前的玻璃茶幾上。
“徐局長,那我先去了!”那個中年男人走到門邊,還微笑地朝蘭子點了點頭,蘭子有點過意不去,也朝他點了點頭。
“幹媽,你老今天怎麽舍得進城啊!”徐建笑著坐在她對麵的靠背椅上。
“嗬,好久冇看到霞霞和鵬鵬噠呢,想來看看。”蘭子並沒說假話,她心裏確實很惦念他們。
徐建側身拿起桌上的電話,告訴薑霞,說幹媽來了,要她去買些菜,中飯在家裏吃。
“幹媽,你先喝茶哈,等會我陪你到家裏去。”徐建回到那大靠背皮椅上。他打了幾個電話,又拿起筆在紙上寫字。
蘭子幾次想開口說話,但都把話咽回去了。她想讓徐建問自己怎麽找到這裏來的,她才好趁機說出來意,可徐建埋頭寫字,就是不問她。
蘭子聽到隔壁左右的關門和走廊上嘈雜的腳步聲,她想,村主任這時隻怕等得好心焦呢!
“幹媽,我們回家吃飯去!”徐建穿好西裝上衣,夾上一個大黑皮包,拉開了房門。
村主任看到蘭子與徐局長一同出來,趕緊閃到大廳裏的一個柱子後麵。蘭子環顧四周,看不到村主任,心裏著急,又不敢喊,隻好隨徐建一起坐進一輛等在大門口的黑殼殼小車裏。
薑霞已經在家準備了滿滿一桌子菜,聽到汽車聲,她跑出來,一把抱住蘭子“幹媽!幹媽!”地叫得蘭子心裏甜甜的、暖暖的。
“鵬鵬還冇放學?”蘭子問。
“他中午在學校吃飯,不回來呢。”薑霞給蘭子斟滿一杯紅酒,與徐建同時端起酒杯,遞到蘭子麵前:“祝幹媽身體健康!”
蘭子端起酒杯,用嘴巴試了一試,是甜的,就喝了一大口。
哪曉得這紅酒好下喉,但後勁足。蘭子喝了兩杯,感到臉上像被開水燙了一樣,火辣辣的發燒。
“菜都呷飽噠,還呷得飯進?”蘭子放下碗筷,坐到客廳皮椅子上喝茶。
徐建吃完飯進了自己的書房,薑霞過來陪蘭子說話:“幹媽,你這手完全好了嗎?”
“好噠呢!”蘭子捧著茶杯,口裏回答薑霞,心裏在想:村主任這時在哪裏呢?
薑霞看出蘭子心裏有事,挪了挪屁股,靠在蘭子身邊說:“幹媽,你今天進城肯定還有其它什麽事吧?”
再不說就沒機會說了。蘭子趁著酒興,把今天進城的目的告訴了薑霞。
薑霞聽後,一句話也沒說,起身進了徐建的書房。
蘭子後悔不該給他們添麻煩,她如坐針氈,恨不得馬上離開。
書房門終於開了,薑霞與徐建同時走出來。蘭子站起來,正準備對他們說那事算了,徐建卻笑著先開了口:“幹媽,村裏修公路是好事呀!我們應該支持。過幾天我派人到你們村去看看,先做個預算,好不?”
“好呢!好呢!”蘭子十分高興,連聲答道。
薑霞扶著蘭子坐下,對徐建說:“我幹媽是個大好人,心善的人才不會老,你看幹媽好年輕呢!”說著,還撒嬌似的將頭靠在蘭子的肩膀上。
蘭子用手輕輕地捏了一下薑霞的臉:“你這鬼妹子,我都五十多歲噠,還年輕啊!”
徐建認真地說:“幹媽是顯年輕呢,頂多隻看得四十歲。”
薑霞說,他們要上班了,要蘭子多住幾天。
蘭子說,不行呢,村主任還在等著她回信,下午就搭班車回去。
徐建說,你放心哈,我盡快把這事辦好。
臨出門,薑霞塞給蘭子兩百塊錢,說是讓她自己買東西吃。蘭子不要,徐建也上前幫忙,一直扯到門外麵,蘭子隻得接住,不然,讓外人看見了還以為三個人在扯皮打架。
徐建要司機把蘭子送到汽車站,村主任不曉得從哪裏冒出來:“蘭子奶奶,事情辦得如何?”
蘭子笑而不語。
村主任一看,知道有戲。
下了班車,蘭子將徐建的話原封不動地告訴了村主任。村主任樂得像個小伢崽,蹦著走路,他真想把蘭子背著回村。
幾天後,村裏來了幾個肩扛三角架和標尺杆的年輕人,村主任親自陪同測量,並囑咐自己的婆娘多準備幾個菜,要好好招待城裏來的幹部。
村主任抽空跑到蘭子家裏,非要蘭子去陪客。蘭子極力推辭,說,我不會喝酒,不去呢。
開工那天,舉行的儀式很隆重。鄉長主持,市交通局也來了領導。最後是村主任講話,他重點介紹了村委一班人是如何千方百計、千辛萬苦、千言萬語爭取修路的資金、為造福村民所作出努力的過程。
順生當時就在下麵罵娘,一拍屁股回家了。
“熱鬧看完噠?”蘭子問。
“熱鬧呢,狗日的隻曉得往自己臉上貼金!”順生將村主任所講的話一字不漏地告訴蘭子。
蘭子將妍妍換下的髒衣服丟在木盆裏,聽完順生的話,反而訓斥順生:“這才是當幹部的水平呢,你未必要他說是我找你徐建哥走後門的事?那不是害了你徐建哥?你腦殼裏隻怕是進噠水吧?”
順生頓悟。
“姆媽,快搞飯呷,下午還要去挑土,村裏給每個勞力派了十個工。”
“曼紅馱著肚子也派了工?”蘭子問。
“冇呢,這次隻派男勞力。”
從供銷社到村裏最遠的村民小組有十五、六裏路,彎路拉直後不到十裏,路麵拓寬成五尺,兩個人橫著扁擔相遇都不用側身過了。另外還修了兩座水泥橋,分別取名叫“致富橋”和“通達橋”
路麵碎石剛鋪完就停工了。修路的經費是直接撥到鄉財政所的,所以被鄉裏砍去了一坨。村主任找到鄉長,鄉長說,鄉裏要通盤考慮,你要有全局觀念呢。村主任不敢再說什麽,回村的路上,他扯開喉嚨跳起腳罵:我日他屋裏的老娘,雁過都要拔毛呀,老子討來的飯還要分給別人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