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早知道這樣就不該送你去讀書的
那時候鄉村小路還沒有通車,我拖著兩條腿跑,從鎮上的醫院一直跑到村裏的家中,三十幾裏的山路,卻跑了我兩個多小時。
原因無他,隻因為或許是坐車回來太過勞累了卻連飯都沒顧得上吃,又或許是我照顧了我爸又拖了自己的精神氣,又或許是太陽太毒辣,總之,我跑起步來頭昏眼花的,沒多久就摔了一跤,膝蓋那兒剛好磕到了石頭上火辣辣的痛,我坐在原地稍稍修整了一會兒,也沒顧得上膝蓋上的傷口,爬起來瘸著一條腿繼續跑。
那一日的經曆太艱辛,後來再想起來的時候,我什麽都不記得了,隻記得糊住自己眼部的汗水,又隻記得當我將兩個妹妹帶回來的時候他們臉上如釋重負的笑容。
後來,當我有錢了,當我腦袋上也冠上了成功企業家的帽子,當我將我的父母親人一一都接出了那個破敗的小山村,我還為家鄉做過最後一件事,那就是修路。
其實我對家鄉這個貧困落後的地方根本就沒有感情,但我很怕,我僅有的同情心支撐著我,不允許像我那樣類似的事情再發生。
事情回歸到原點,那一日,當我顛著小條腿跑回村裏的家中已經兩個多小時以後了,村裏的大黃狗在叫,山腳下破敗的農家小院靜悄悄的,院門虛掩著,安靜得好像裏麵在密謀著什麽大事一樣。
裏麵的人說話的聲音不算大,我聽不清裏麵到底在講什麽,隻依稀能聽到兩個妹妹的哭聲。
我推門院門走了進去,還沒走到堂屋,卻聽到緊閉的屋子裏,我媽與兩個男人激烈的爭吵聲。
“老馬,你這個價格可不厚道,老王都答應給我家一萬塊錢,還給我家修房子,這也得不少錢,你也才給一萬,這是不是太少了?”
“你二女兒比大女兒小兩歲,十二歲太小啦,月事都還沒來呢,到我家還得養兩年呢,這都不是錢啊?這能一樣嗎?”
“哦,小兩歲就不值錢啦?我家的閨女可會幹活了,除了生孩子,洗衣做飯還不是樣樣都給你做,多等兩年又怎麽啦?還不是一樣俊俏的閨女。”
“那好,既然是一樣,那我跟老王換唄,我家大的老王家小的,我看他是不是還覺得一樣。”
“你這人說話不厚道,大妞是我去年就定好的,你半路給我攔截了,還有這個理嗎?”
“好了好了,別吵了,都是我的閨女,要我說就都一樣,都給我一萬塊錢,老王家幫我家把房子修了,老馬家把欠醫院的醫藥費付了,怎麽樣?”
我媽試圖一錘定音,但老馬顯然不服氣,認為我二妹妹不夠值錢,非要隻給一萬不肯再給多的。
我站在門外,炙熱的陽光烤著我,我額頭全是汗,卻沒有伸手去擦,而是流下來跟我臉上的淚混在一起。
我不知道這是怎麽了,在我剛剛以為我們的日子好過了起來,以為我兼職的錢不但能養活自己還能挽救我的妹妹,可是現在,這是怎麽了?
我爸出事了,家裏的山塌了,我的兩個妹妹,被我媽這樣討價還價的賣出去,可是,他們卻又都覺得不值錢。
我垂在身側的手緊緊的握成了拳頭,我哭,但好像一點都沒有用。
我抬袖擦幹了眼淚,直接推門進去,裏麵的三個人看到我的時候都稍微停頓了一下,轉瞬間就更加的熱鬧了起來。
尤其是老馬,直接來抓我的手,將我拽到老王跟前去焦急的說:“大學生,你來,你來評評理,老王說兩個女娃都是一樣,要我們付一樣的錢,可是明明二妞比大妞小了兩歲,這合理嗎?”
老王那雙殺豬的手也拽住了我:“大學生,我去年就定下了你家大妹妹,你可是知道的。”
兩個男人吵嚷不堪,我鼻間豬血的味道,垃圾的味道混雜在一起,夾雜著夏天的汗氣,我覺得自己都快炸了。
我眯著眼睛就這樣忍著,忍著,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從暈眩中回過神來,也顧不上這麽做會有什麽後果,我直接一拳就打了過去,衝老馬開刀。
老馬喋喋不休的嘴終於止住了,他愣了一下,猙獰著臉瞪圓了眼睛吼我:“怎麽回事?大學生你怎麽回事?讀了大學就了不起了吧?”
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應該是怎麽樣的情緒,也許,按照我們家,我們這個地方的實際情況,讀了大學才是我最大的悲哀。
如果我沒有讀大學,或許會認同家裏兩個長得漂亮的妹妹被明碼標價賣出去這件事是對的。
可我偏偏讀了大學,我沒法認同這個觀點,我就會很痛苦,然而痛苦之餘,我想要挽救這一切,最後犧牲的也還隻能是我自己。
這一刻,我想起了阮錦心,我想起了她說的那些話,她給了我一把鑰匙,叫我想通了去找她。
她說,給我五千一次,一周兩三次。
一頭是兩個未成年的妹妹,一頭是我自己,我,陷入了空前的糾結中。
然而我在糾結,老馬卻不會因為我的糾結而選擇原諒我,我打了他一拳,他也要打回來,我現在滿腦子混沌沌的,殺紅了眼,又是一拳送過去,一拳拳送過去,一邊吼著我們家不賣女兒,一邊不顧一切的衝上去。
老馬到底是年紀大了,被我打得嗷嗷叫,不服氣的就要喊老王幫忙,或許他們倆還有生意上的勾結,老王就過來說好話勸架,可是我的拳頭沒長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打到了他,我沒有道歉,也沒有停手。
最後的結果是,老王也加入了混戰的大軍中,一邊揍我一邊罵我窮自尊沒眼力,他們都是在幫我家而我不知道。
我不服,我不信命,我拚命的想還擊回去,可是我一個隻會讀書的窮書生,就算我也曾幹過再多農活,哪裏又比得上老王那雙常年殺豬的沾滿了血腥的手呢。
我很快就被打倒了,我被按在了地上,他們踢我,拽我,打我的臉,踩我膝蓋上的那個傷口。
而我,就宛如一個死人一樣躺在那裏,連掙紮都不敢。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終於覺得夠了,再打下去就會死人出大事了。
他們狠狠的踹了我一腳,臨走前,老馬摸了一把我媽的屁股,放下了狠話:“林家弟妹,你自己想清楚吧,想清楚帶著閨女來我家,說點好話,或許我還肯要你閨女。”
堂屋的大門被猛的甩上,我媽哭了,我的眼角也流出了心酸的淚水。
然而她一哭泣,開口第一件事卻是罵我:“你這個天殺的,早知道這樣就不該送你去讀書的,你現在不聽話啊,你這樣是想讓你爸去死啊!”
我躺在那裏一動不動,艱難的咧了咧嘴角:“想讓我爸活下來就得犧牲我妹嗎,她們還那麽小,在城裏就是讀初中被父母寵愛的年紀。”
“可這不是城裏人啊,這十裏八鄉的,那戶人家生閨女不是為了自己家兄弟為了自己的爸媽。”我媽也不知道是不是氣急了,一杯涼水就朝我潑了過來,罵道:“我看清楚了,你就是個殺千刀的,你就是個索命的。”
“你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被賣入我們老林家嗎?你自己生的閨女,你不心疼誰心疼?”我嗤笑著哼了一聲,伸出舌頭舔了舔我媽潑到我身上流到我臉上的水,我很渴,跑了那麽長的山路回來,又打了一架被打得半死不活,可是就這樣,我媽也沒想過喂我喝一口水。
“你怎麽說話的?”我媽生氣了,我挑釁到了她的尊嚴,她直接就想一巴掌掃過來,可是當巴掌都快落到我臉上的時候,她又頓住了。
她憤憤的走了,也不再理我,沒有喂我喝一口水,也沒有給我做一碗飯。
我就這樣躺在地上,安靜的躺在地上,我眼珠子滴溜溜的轉,打量著我的這個家。
我在這個家裏住了二十來年,卻對此沒有什麽感情,不為別的,隻因為這個家,永遠都是破破爛爛的,髒髒亂亂的,也難怪,有一天修房子竟然也會成為別人買我妹妹的條件之一。
我沉重的歎了一口氣,我多麽希望我家的災難終結在我的這一代,我不想,一點都不想我的妹妹們步入我媽的後塵,生不完的孩子,操不完的心,平時得上山砍柴下山種地家裏的農活外麵的事樣樣都要操心,還得給我爸生兒子,一個兒子都還不夠,生不出兒子還得挨打,生出了兒子之後,一到家裏的男人出事,還得賣自己的女兒去換男人一條命。
不,我不想讓自己的妹妹這輩子也去做這樣的女人,從十幾歲開始一輩子望到頭。
我就這樣躺在地上,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積攢了力氣,慢慢的爬起來。
我先是去後麵的柴房將被鎖在裏麵的妹妹放出來,他們放出來看到我這個樣子之後都哭了,我們兄妹三人抱頭痛哭,哭過之後,妹妹們又有條不紊的一個給我燒水擦洗,一個給我生火做飯。
洗幹淨,也吃飽後,妹妹稚嫩的臉上憂愁還未完全散去,我想了想,用力的將他們摟進懷裏,感慨的說:“你們放心,哥哥會保護著你們,不會讓你們出事的。”
說著,我拖著一條殘破的腿,到處找能有信號的地方,我要給阮錦心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