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重返芳邑
與棧道相對的低矮梯田上,一字排開著十駕輕轅箭車。
親兵營的軍士正圍著箭車,從自上而下排列的三副鐵質弓臂上,拆下不知什麽材質的絞弦。
乙弛愣愣地站在這些箭車旁。他被這十架精密複雜的暴戾凶器驚著了。
他見過海州攻城營的床弩。兩相對比,不管是便捷程度還是發射威力,親兵營的軍械不知高明了多少。
他更佩服的是白淩羽。從他的角度看,剛才這家夥簡直就是在瞄準他自己的父親扣動機括。每一杆粗如兒臂的巨弩,射進石壁時都離大帥隻幾尺遠。
這家夥還真是自信。乙弛自問,肯定是不敢這麽瘋狂的。要真是手一抖……
“你試試嗎?會用嗎?”
乙弛連忙搖頭。
“那不玩了。鋪好這條箭路我也不方便爬。等他們搭板子吧,咱倆再上去。”
白校尉故作輕鬆地一拍床弩,扭頭一蹦一蹦地走了。
乙弛苦笑,自打這個小白知道自己是閻王的徒弟後,就好像總是憋著一口氣。這回終於在自己麵前顯露了這一手,似乎才算是心滿意足了。
不過這又何必呢。他可是白家小爺啊……
山腰石台上的安洛勇也苦笑。
這麽多年了,老大還是這麽……
巴泓沒有什麽感想,他跟獨自走上舊鎮的大帥點頭打了個招呼,就閃身過去,遊上了峭壁。
有了這些巨型弩箭作支點,修複起棧道更方便了。不多時,巴泓已經搭好了丈許長的棧道。
一組芳邑老兵拎著大鐵錘跑上棧道,輕車熟路地拽起粗繩係著的木板,敲回進山壁。
有這些訓練有素的老兵加入,效率一下子又提高了不少。估摸著翻墜下去的百尺山道很快就能恢複了。
柏夜隱在安洛勇、程無憂、滕子雄、索七、文懷舟五大鐵衛的身後,偷偷抬眼觀察信步而來的大帥。
這是第一次見啊。
從記事起,這個名字就天天掛在耳朵邊上。可以說芳邑就是他一手支撐起來的。可十八年了,這位大帥才第一次回到了這裏。
柏夜有點想笑,海州那位長老說的一點錯都沒有。大帥長得和白淩宇簡直太像了。
麵如敷蠟、頰類刀刻,眉同臥蠶、眼似琥珀。活脫脫一個老成的“小白白”!
不過,大帥應該才四十出頭的年紀,但精心修理的長髯和鬢角已經有些花白了。
柏夜正看著,恰好迎到大帥掃視而來的目光,頓時微微哆嗦了一下。
他從沒見過那種目光。那淺棕色的瞳仁中發散出來的光芒,像兩杆長槍一樣,比他身上的銀色重甲還亮。
恍惚間,柏夜覺得自己被那凜冽的目光戳透了。
然而大帥的目光隻在他身上停了一刹,接著看了看麵前的小叔叔們,略一點頭,就毫不停頓地走過去了。
跟隨他征戰多年的鐵衛們,自然而然地跟在大帥身後,往廣場邊緣的暗道走去。
滯在原地的柏夜半天才反應過來,幾位長老的氣息已不在石屋中。他們怎麽回地下暗洞了?
眾人隨大帥進暗洞沒多久,程伯就返身鑽了出來,急匆匆地找自己的戰馬。
看到柏夜,他有些尷尬地支吾了一下“我帶人再去查看下山後密道,看看有沒有活口。
柏夜目送著被大帥轟出來的程伯跑開,吐了吐舌頭。
東陸戰神就是這個樣子啊……像程伯這麽沉穩的人,也會因為被蔚國人偷襲,在大帥麵前而亂了陣腳……
孤零零杵在廣場上的柏夜左右沒事做,隻好去給巴泓叔叔幫忙。瀾隊的主心骨都在山上,而從戰場上馳援過來的親兵營可還困在山腳下的貨場那邊呢。上下舊鎮唯一的山路可不能一直這麽敞著口。
巴泓叔帶著芳邑的老兵們,手腳麻利得很。柏夜隻搶著上手弄了一會兒,十幾丈長的翻板就鋪得差不多了。
俯身插好最後一塊板後,麵前就出現了一隻手。柏夜一抬頭,看見了乙弛的笑臉。
兄弟倆會心一笑,響亮地擊了下掌。
柏夜這才發現,小乙身後還跟著個人。是一瘸一拐的白淩羽。
“你們都來了啊!你,那個,大帥去看望長老們了……
“聽小乙說,這段翻板路是你設計的?”白淩羽沒拾話茬,反倒饒有興致地衝柏夜伸出了大拇指,“夠狠!”
柏夜咧了咧嘴,搖頭苦笑。比起這個,他倒是更願意給永順渡多設計些吊臂去。
三個年輕人走到舊鎮廣場上,迎麵就碰見了玲蘭。
乙弛手舞足蹈地奔了過去“姐!我翻了客棧,裏麵沒有人。我就知道你沒事!”
啪的一聲,乙弛的胳膊上就挨了一掌。“就知道亂跑!家都燒沒了!你還樂得出!”
柏夜和白淩羽躲在一旁暗暗憋笑。乙弛正了正背上的骨弓,也控製不住地繼續笑“咱娘也回來了”
“真的啊!在哪呢?”
“在……在客棧邊上坐著呢。不過這回她倒沒怎麽生氣。”
玲蘭低頭捏著衣角,好像客棧是她自己燒掉的一樣。半晌才問“娘身體好嗎?這兩天你一直跟娘在一起?”
“差不多吧。今天一早大帥約戰蔚國,打完仗直接就殺回芳邑了。我和娘跟著一起回來的。好家夥,我們兜了好大一圈子,十幾裏的路幾乎跑了三十多裏,才敢回來。”
小白歪頭看著乙弛。這些天從沒見他一句話超過十個字。在姐姐麵前,小乙好像換了個人似的。他竟然會笑。
身旁的柏夜也是抱著胳膊,看著他們姐倆笑,細細的笑眼擠到了一起。
白淩羽忽然覺得眼角有些癢,他扭頭揉了揉,跟柏夜搭起了話“整個關南平原現在全亂套了。因為怕被蔚國人發現我們的目的地,大營和第三屯的各支軍隊都在運動,盡全力迷惑敵人的偵騎。”
小白向四周掃了一圈,慢悠悠地說“這邊解決了偷襲的敵人就好。親兵營還得趕緊回去。明天還有一場約戰。我想,上陣。”
柏夜吃了一驚,剛想說什麽,乙弛卻搶著說“今天那個蔚國將軍功夫是不行。可誰知明天會派出什麽人來。你腳上不是還有傷麽?”
柏夜忽然有些嫉妒乙弛了。他四舍五入也算是上過堂堂正正的大戰場了。可自己,每次跟蔚國人遭遇都亂七八糟的。
白淩羽看了看姐弟三人,不經意地挺了挺胸膛,輕描淡寫地說“小傷,無妨。”
小蘭忽閃了一下大眼睛“江家商隊有兩位秘術師,療傷的手法很厲害,還是去治療一下,方才穩妥吧……”
柏夜想了想,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乙弛可不知道白校尉跟什麽江家秘術師可是老交情,不明所以地看著白淩羽的臉忽然紅到了脖子根。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冒出句話“我想進親兵營。”
柏夜有些吃驚“你想什麽呢?不過小小驛兵而已,憑啥能跟在大帥身邊上戰場呢?呃,你想要程伯還是小白幫忙?”
乙弛自豪地拍了拍背後的閻王骨弓“我跟雲州兵比試過幾次,被大帥和白校尉瞧見了。是吧?”
白淩羽尷尬地咧了咧嘴“啊!是啊,還不錯。”
“咱娘是鐵衛,我師父也是鐵衛,怎麽我就不能憑本事進親兵營?隻能一輩子呆在驛站當個小兵嗎!”
玲蘭的目光更加複雜起來“姐覺得你肯定行!隻不知道娘同意嗎?”
“我還沒提……說來也怪,她好像一直躲著大帥。大帥來看姑婆們,她也不出屋子。”
白淩羽看了看他,眼神裏多了一絲同情“這些年,鐵衛們或多或少我都接觸過,有幾位還挺熟的。隻有你娘……真的是,一次好臉也沒給過我。我真的有點怕她。”
這回輪到乙弛和玲蘭尷尬了。
柏夜大笑“阿慈姑姑是把我們從小帶到大的。我們都怕她,何況你!”
乙弛低著頭,又沉默了一陣“這一路上雖然騎的快,但大帥不時地回頭看娘,不知道想說什麽。娘就越騎越慢,一路墜到隊尾去了。很是奇怪。”
“她要是不替我說,那我自己去跟大帥說。”
小廣場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白淩羽忽然抬頭尋摸“對了,那個丫頭呢?聽說是她把蔚國人引了過來?她受傷了?”
“還幸虧了她,要不然我們不會也提前發現密道中的蔚國人。否則,芳邑麻煩大了。”柏夜有些後怕地嘟囔著。
小白盯著慢慢上山的親兵,搖了搖頭“沒什麽否則。不管蔚國人探到了多少秘密,芳邑已經暴露了。這個才是大麻煩。”
“我爹要守護的是關南全線。你說,他怎麽兼顧這裏?蔚國人在這裏死了這麽多人,隻會對這裏更感興趣。派重兵守這裏?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麽?不守,你爹又動不了,這地方誰敢不守!”
柏夜和乙弛聽了也無計可施。現在的形勢太混亂了。芳邑這邊,棄也棄不得,守也守不得。這可怎麽辦?
“還有個問題。鐵衛恐怕行藏已露。據說當年是父帥和聖上覺得虧欠你爹太多,才命令小叔叔們,陪著你們父子倆這麽多年。”小白接著說,“這回有些棘手了。十二鐵衛裏有九位都死而複生,這是沒法解釋的事。要麽就是目無軍法、欺君罔上,要麽就會牽扯到皇帝自己身上,那他也交代不過去。”
“怎麽?天子還要跟朝臣交代什麽嗎?”
小白翻了翻白眼“帝王家受的束縛,比咱們平頭百姓多多了……”
“普天之下,唯一不受任何束縛的。”
巴泓叔不知何時站到了人群之側。年輕人們嚇了一跳。如果不是巴叔叔出聲,誰也注意不到他淡得有些虛幻的身影。
“就隻有聖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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