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約戰關南
八月二十,第三屯
輜重二營的小廣場上空蕩蕩的,乙弛抱著骨弓,百無聊賴地來回踱著步子。
臨時駐進二營的雲州輜重隊一大早就全員出動,到屯外列陣了。這幾天剛剛相熟的人都有事情做。隻有乙弛,是個閑人。
沒辦法,他是第三屯裏唯一的驛兵。要不是弓騎營的閻將軍有話,他早就被當成逃兵送到軍法處了。
這幾天,除了和雲州的漢子們切磋射術,剩下的時間,他全都用來修煉靈力。
安伯送的那顆晶核吊墜靈力精純,卻不大好運化,用的時間長了還是會有眩暈的感覺。乙弛知道這事急不得,非得安心調理好一陣,增長的靈力才能真正在氣海中安穩下來。
所以,他死也不想回輜重一營。
娘和漿洗隊的嬸嬸們都好好的在一營呆著,冒著風險跑來的乙弛也就放心了。但是留在那邊,想靜心修煉,基本不可能。
吃過早飯沒多久,大部分增援來的各州府軍,也都被帶出屯外了。整個第三屯都安靜了下來。
大帥親自坐鎮,瀾國將士有了主心骨,前日被砸到穀底的情緒重新高漲起來。
大家都在盼著今天。
今天是大帥約戰蔚國雷皇的日子。
但是他卻看不到那大場麵,隻能老老實實呆在輜重營看看家罷了。
當溜達到營門口時,他才注意到,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外,靜靜地往門裏看。
乙弛愣了一陣兒,有些局促地行了個軍禮。
他認得這人。那天夜裏,芳邑馱隊從第一屯逃出來遇到海州兵時,見這老人跟小夜聊過什麽。
後來自己跟著海州兵混進第三屯,這位大師就在攻城營的馬車裏坐著。
怎麽這時候跑到這裏來了?要是沒記錯的話,海州兵應該都上城牆協防了啊!
他連個雲州輜重營的編外都不算,要是這位大師有什麽急事找雲州人,可就耽誤事情了。
老人看了看惴惴不安的乙弛,嘴角抽動了一下,算是笑了。
“你是阿慈的孩子?”
“是。”
“……你是?”乙弛下意識地張口應下,就覺得有些不對勁。
“閻王的徒弟?”
小乙低頭看看自己懷裏的長弓,心裏有些懊悔。好幾個雲州的長官都叫自己把這弓收起來的,他卻舍不得。如今,被人家一眼認出來了。
他沒有必要說謊了,說謊也沒有用了。隻能老老實實地又重複了一遍:“是。您是?“
白發老人點了點頭:“努力吧,辱沒了鐵衛的名頭,小心他罵你。”
沒錯了。這肯定是自己人。
他逐漸憶起,好像這兩天時不時總能看見這位老者,在附近隱現。
知道閻王還健在,還認識自己的親娘,這位到底是誰?
老人不再問,他輕輕掏出個物件,塞到了乙弛手裏:“這個你隨身帶著。”
三寸長短,兩指來寬,一根黝亮的黑色木條。
“謝謝大師,我不能收。”
“你娘這麽教你的?還是這個脾氣……”
老人看著伸直胳膊往回送的乙弛,失聲笑了出來。
“你可知這是什麽?”他沒有收回木條,反倒促狹地盯著乙弛看。
乙弛真的不認識。他可不是柏夜,自小就熟讀那一屋子書本筆記。什麽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塞了滿腦子。
他隻知道娘說過:“不明之利,必受其累。”
老人好像有些起急了,但終究還是歎了口氣。他盯著乙弛的眼睛,鄭重其事地說道:“這是產自雷州的鐵芯木枝,多少能吸一吸你體內殘存的毒素。”
這回乙弛真的傻眼了。難道我的體內,還有鐵萼食人花的毒素?可他是怎麽知道的?
“唔,這事不要告訴你娘。也算是來自故人的一份心意。對鐵衛的心意。”
乙弛根本猜不透,長老意味深長的眼神代表什麽。
他低頭搓了搓手中玉石般的黑色木枝,一股溫暖的熱流自掌尖和掌心緩緩流進身體裏,把全身上下熨帖得舒舒服服。
再抬頭時,老者已經不見了蹤影。
營門另一側傳來的篤篤聲驚醒了乙弛,他扭頭看了看,是親兵營的白校尉,拄著拐杖快步走了過來。
“跟我上城牆吧。難得有機會觀戰。”簡明扼要地說明來意,校尉一擺手,扭身就走。“骨弓不用帶。”
跟白淩羽隻能算是點頭之交,沒說過幾句話。不過看得出大帥家教甚嚴,這位小爺對漿洗隊的嬸嬸們都很尊敬,對自己這個芳邑子弟也沒什麽架子。
乙弛沒想到會特意來邀請自己,等受寵若驚地放好長弓追出來,白校尉又加快了腳步。便不出聲地在後麵跟著。
看得出,這個沒大他幾歲但已經是高級軍官的年輕人,是在跟自己的腿傷賭氣。恐怕就是因為箭傷未愈,他才沒能出陣。
“昨日和我爹一起,見了你和雲州兵比弓,不錯。”
白校尉沒頭沒腦地咕噥了一句。乙弛不知該怎麽回,便沒接話。
“跟閻王叔學了多久?”
“十一年。”
校尉沉默了一會兒,繼續問道:“你和柏夜誰大?”
“我快十八了。比他小三個月。”
“那我比他大一歲……你和小夜都有不少師父吧。”
“他師傅多,我少。”
“嗯,挺好了。挺羨慕你們的。”
有一搭無一搭地聊了幾句,兩人就沒什麽話了。一直走到城牆腳下,白校尉才回頭說:“跟著我,能找個好地方。”
城牆之上守備的士兵特別多。在白淩羽的帶領下,乙弛還是順利地找到了最靠前的居中位置。
這是他第一次有機會登上城牆。
扶著雉堞向外望去。高處的風並不大,長牆以外廣闊的平原全被薄霧籠罩著。
一裏之外,橫列著五座大陣。各陣一線遍插著純黑色的蔚旗和雷氏族旗,其餘各姓王族的族旗隱在其後。各色兵甲層層疊疊,肅殺之氣森然凜冽。
這些敵人遠不是侵入瀾國境內的全部,但足足五萬將士的大陣仗,還是輕鬆地壓製住了瀾國的氣勢。
最中間的軍陣顯然規格更高。拒馬已被半數搬開,大隊玄色騎兵正水銀瀉地般奔湧而出。關南平原特有的濕霧蓋在這支靜默不語的隊伍身上,看上去有些模糊。
白淩羽喃喃道;“還是晚了一步,雷皇可能已經回陣了。”
站在他們身旁的,是擠過來陪著的第三屯守備將軍。他低聲說:“小爺,大帥剛和蠻酋商定完了。今日兩陣。第一陣鬥將,第二陣,咱們是親兵營出戰。”
小白咧了咧嘴:“不鬥獸就行。別的,隨便他們。”
四周爆出了一陣大笑。
乙弛偷偷回頭看了看四周,笑的都是第三屯守軍。附近埋頭整備床弩的海州兵,沒有人能笑的出來。
小乙覺得渾身都不太舒服。他已經看到了敵陣西側後排角落裏,那些血腥的戰旗。
他打聽過,那夜衝破第一屯的,就是葉家的裂焰天軍。跟他們打過交道的人,沒有誰會笑得出來。
而白校尉也是跟靈獸大軍正麵博鬥過的人,第三屯這些人卻還沒見識過那種場麵,根本體會不到他話裏的意味。
話說回來,這次雷皇禦駕親征,都懟到第三屯了,怎麽一頭靈獸也沒看見?
都藏到哪裏去了?
白淩羽忽然向城下一指;“來了。”
在小白伸手同時,一裏之外的葉氏軍陣裏,千夫長丘度羅也低喝了一聲:“來了!”
葉朗都督循聲望去。對麵的瀾陣中飛馳出一騎戰馬,揚起了陣陣煙塵。
那是白長岌派出的挑陣猛將。
邱度羅低罵了一句:“瘦成這樣,還來單挑?”
葉朗苦笑。剛才雷皇傳令征各營勇將出戰。要不是自己攔著,老丘肯定是第一個衝出去的。
四十多歲的人了還這麽好勇鬥狠。
不過這場約戰,對大蔚來說意義重大。不管是哪家出戰,都不可能讓他葉家人出風頭。
果然,這邊派出的是身披綠色戰袍的蘇家將軍。
葉朗認識此人。他是現任蘇家族長蘇茂的族弟,天生孔武、脾氣暴躁。手中那杆大槍,挺結實的。
老丘噗地笑出了聲,瞅了瞅身旁的都督:“謔!我當是誰。這不是被您撅過三次的廢物嗎?”
葉朗輕輕搖了搖頭。
這人選的不好。
葉、蘇兩家結仇十幾年來,或多或少一直有些摩擦。前幾年,就是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蘇家小王爺,莽莽撞撞打上門來,點名非要跟葉家最厲害的人比武。
在他出手傷了幾個攔阻的葉家子弟後,葉朗隻好被迫出手,一把拽過他的大槍撅斷了。
之後兩年,這人死性不改又來了兩回。
三回的結果一模一樣。蘇小王爺在葉家丟了三杆大槍。
雖然這事沒有傳開,但葉、蘇兩家的仇怨還是越結越深。
眼下,雷皇從坐鎮的大城開拔,禦駕親臨第三屯前線。這家夥代表的可是大蔚國的臉麵。
葉朗有些頭疼。閃擊瀾國戰果昭彰,但也比不上這種約戰對雙方氣勢的影響。可別上來就搞砸了。
對麵出戰的是個瘦瘦高高的年輕人,看裝扮應該是第三屯的守備將軍。
葉家人離得遠,兩邊的戰鼓又擂得山響,根本聽不見他和蘇家將軍互相通報了什麽。
葉朗沉默地注視著戰場。兩名武將通報了姓名,各自帶馬回退了一段,沒做什麽調整,就急衝衝催馬向對方衝去。
太慌了。
都督暗暗搖頭。
都是沒什麽經驗的雛兒。這場單挑又是在各自的領袖和幾萬人的注視下進行的。這兩個人的壓力都太大,太緊張了。氣息還沒調勻就開始,恐怕一會兒會打得不成樣子。
第一陣的戰況卻脫離了都督擔心的走向。決鬥在一息之間就結束了。
兩名武將的長槍,幾乎同時穿透了對方的胸膛。戰馬交錯而過,巨大的衝力一下子把二人摜下馬背,同時滾落在沙場之上。
搏命關頭,抱著必死決心的勇士誰也沒有退縮,卻也都沒發揮出真正的本領。他們甚至都沒做出最基本的閃避。
戰場核心隻剩兩匹戰馬兜兜轉轉。他們的主人都被長槍戳透,栽倒在地上。萬眾矚目之下,終究沒人先一步爬起來,很快就都不動了。
這樣的場麵,真的不太好看。雙方陣中咚咚的鼓點都有些亂了。
尷尬的氣氛在疆場上回蕩了好久。直到兩軍殮回了各自的將官,各營中的私聲竊語都沒停歇。
對麵,第三屯城下,瀾陣率先變換了鼓點。莊嚴肅殺的排鼓聲中,一麵麵大旗從騎陣中林立而起,虎虎生風。
第二陣,瀾國人派出的是白長岌治下的兵馬大元帥親兵營。
一百親兵營騎軍踏著鼓聲,緩緩出陣,一直開進到了戰場最東側,穩健地列好陣勢。
葉朗遠遠打量著戰場盡頭這支氣勢昂藏的鐵流。
嘴硬的丘度羅心裏其實也很羨慕眼前的敵人。十六斤兵鎧、二十九斤馬鎧,摻了濯銀的鋼製板甲,比起裂焰天軍的硝製皮甲強得太多了。
忽然一騎純黑色的戰馬飛馳到了葉氏陣前。
是雷皇的傳令兵。
在葉氏將帥愕然注視下,那個騎兵舉起了象征雷皇親臨的黑色大纛。盡全力大吼:“著!葉氏!裂焰天軍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