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西陸大師
瀾國,永順,三林渡
柏夜乘坐的馬車由親兵營開道,一路趕往三林渡。
出發之前,負責調度的巡隊校尉有些詫異。他滿臉懷疑地打量著穿著長袍的柏夜,自顧自地嘀咕“芳邑人?書生嗎?過去能幫上什麽忙?”
白淩羽在旁耳語了幾句,那校尉才緩緩點了點頭說“既是巧手匠,就煩勞兄弟引他過去好了。”
職業習慣使然,他還是繞著柏夜轉了一圈“你什麽工具也不帶?空手去修橋?”
柏夜自信滿滿地抱了抱拳“三林水緩,橋跨不大。聽說海州攻城營大部都滯留在那邊。拆幾輛投石車,應該夠了。”
大成牙行的馬車一路順當。誰知就要到達三林渡了,卻沒法再沿官道前進一步。
馬車迎麵遇上了開道的海州軍士。柏夜下了車,和被趕到路下麵的馬夫並排站在一起,目送眼前一輛一輛的八牛大車轟隆隆的慢慢行過。
馬夫哭喪著臉在一旁嘀嘀咕咕“接了信兒就過來了,咱們沒耽擱啊。”
柏夜也沒有想到,塌陷的橋梁能在短短的一個時辰之內就徹底修好了。想是之前太過緊張,傳報的消息有誤吧。
他跟身旁的白淩羽對了對眼神。年輕的校尉顯然也被激起了好奇心,他回頭問馬夫“還有多遠?”
“拐一個彎就能看見橋了。”
“得去看看,看準了再回去交差。”
校尉和柏夜撇下了馬夫,徒步鑽進了濃密的樹林,不一時便抄近路到達了橋邊。
前敵司的巡隊不敢阻攔他們,校尉卻並不跟上,隻抄著手等待柏夜的鑒定。軍情如火。橋修好了皆大歡喜,要是半截再出什麽岔子,大夥都得跟著倒黴。
被壓塌的木橋確實已經修好了。
和柏夜的想法如出一轍,果然有巧匠拆了投石車。
粗壯的主臂被當做了主梁。塗刷著桐油的投石車配件,不光補強了舊橋的橋墩橋麵,還精準地向外延伸出十來尺,維持住了新橋的平衡。
幾頭犍牛的身上掛著長繩,隔著木橋拖動對岸的半載大車。
大車的兩排車輪,沿著兩條寬不足兩尺的雙拚木梁,有驚無險地慢慢碾了過去。
柏夜不由自主地靠了上前,仔細地端詳著這新橋的複雜架構。
這種搭建方式他很熟悉,但卻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這種技術,隻應該在筆記裏出現。
柏夜忽然感覺被什麽堅硬的物體戳了一下腿。他猛地回頭,同時左手成拳收回胸前,右手便揮了出去。
身子轉至半途,他生生停住了動作。
不知何時欺近自己不足兩尺的,是一個,老人?
裹在麻布袍子中的老人,慘白枯瘦的手裏捏著根手杖。
西陸人?
一個西陸老人光天化日之下出現在瀾隊當中?這是很難想象的事情。
幾百年前,西陸人大舉西渡,選擇留在東陸的人並不多。時至今日,純血的聖靈族人在瀾國更是鳳毛麟角,掰著指頭都能數清楚那幾十位。
但他們都被皇室供養在首都九老堂,教習貴族子弟秘術和體術。怎麽會跟著海州兵跑到前線來?
柏夜心念電轉,雙手環抱,做了個像是行禮的奇怪的動作。
那老人連頭都沒抬,仍然蹲在地上緊盯著柏夜的下半身,顯然是被什麽深深吸引了。
突然間,老人抬起手杖就要撩柏夜的袍角。
柏夜大窘,連忙後退了兩步。
老人順勢閃電般地站了起來。
他的個子雖然才剛到柏夜的胸口,腳下卻是不慢,舉著手杖步步緊逼,柏夜一步步退得背靠到了橋欄杆上。
附近的海州兵有些緊張。
他們奉命嚴加保護這位大師。不過目前看起來,大師自身安全無虞,反倒是他本人拿著個棒子,正在脅迫著別人。一時間也不清楚該不該上前。
西陸老人緊盯著柏夜,低聲的問“你的皮靴是火語做的。”
柏夜點頭“是。”
火語是三長老的名字。柏夜有些心安,這應該是自己人。
藏在芳邑的西陸長老可是天大的隱秘。這人跟芳邑必然關係緊密。否則,怎麽可能認識三長老?
不過,怎麽以前沒聽說過?
兩人默默地對視了一陣,柏夜突然反應過來,剛才說的是西陸語。
他有些慌了。眾目睽睽之下,怎麽也不該暴露這一點啊。
老人的聲音都壓在喉嚨裏“你從芳邑來?叫什麽?”
柏夜抓住自己的袍子“老人家,我叫柏夜,鬆柏的柏,黑夜的夜。”
正在不遠處看拉車的白校尉,終於發現了這邊有些不對。他慢慢走近前來,卻活生生地目睹了驚人的一幕。
瘦小的老人伸出手,隔著袍子狠狠地捏了幾下柏夜的左胳膊,然後裂開了嘴無聲的笑了。
而柏夜俯身貼著老人的耳朵嘟囔了幾句。兩人又互相對視著撫手微笑起來。
小白後背有些發癢,他大喊“小子你搞什麽?沒事趕緊走了,回大營交差。”
老人往他那邊瞥了一眼,輕輕地說“親兵營的?你是白長岌的兒子吧?”
他拉起了目瞪口呆的柏夜的手“回去跟你爹說,這小家夥跟我住一晚,明天再送回大營去。”
八月十六,大城
南大營距離大城核心區的大本營並不遠。
葉都督單人匹馬通過了七處兵道上的關卡,順利地找到了議事廳。
四百年前,揭竿而起的土著部族擎著七色旗幟席卷東陸。雷家持玄旗,從現任雷皇登基以來,首都大梁城的大小建築很快都被塗染成了濃厚的墨色。
安家尙藍,蘇家崇綠,烏家尊紫,穀家著褐。避世不爭隱居了幾百年的洛家,雖然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他們氏族的配色卻是張揚耀目的金色。
而葉家旗幟的顏色,是血。
不光是旗幟,葉氏都督的全身,甚至連坐騎都是瘮人的血紅色。
即使是守備森嚴的大本營,照樣沒有人膽敢攔阻沉默的血色統帥。
不過,伴隨血色旋風刮過的,還有幾團穀家守衛的唾沫。
葉朗在議事廳門外放慢了腳步,深深地呼了口氣,才目不斜視地昂首走了進去。
議事廳裏忽然安靜了片刻。
除了雷皇未到,洛家家主也不在。其餘安、蘇、烏、穀四家王爺圍坐在一座巨大的沙盤前閑聊。
幾家王爺齊齊扭過頭,看向進門的葉都督。
身上匯集了一道道充滿鄙夷的傲慢目光,但葉朗卻恍若未見,他徑自坐在末位,合上雙目,沉默不語。
“葉家都督,故地重遊感覺如何啊?”
安家老王爺是參加過上次大城戰役的,他撚著胡須斜眼看了看葉家統帥。
“安王說笑了吧?當年叛進大城的血甲兵,不都被那魔崽子給屠了嗎?”
葉朗聽得出說話的是誰。蘇家的現任親王是小一輩的蘇茂,但是尖酸刻薄的聲線和他橫死的父親簡直是一模一樣。
坐在上首的穀老王爺,看著葉家都督如水般沉靜的臉,忽然覺得有些於心不忍了。有心打個哈哈化解下尷尬的氣氛,但一時竟不知該從何說起。
葉、安、蘇三家,結的是死結。
葉家的家主,也是上一任蔚國皇帝,竟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於陣前率本部叛蔚投瀾。也由此直接導致安、蘇兩家主力全軍覆沒,老蘇王就是死於那次駭人聽聞的反叛事件。
雖然葉氏後來行使族規處死了反叛的家主,雖然降瀾的近萬裂焰天軍到頭來被兩國聯合絞殺殆盡,雖然被接過蔚國大旗的雷皇力保。
整個葉氏宗族仍被徹底禁錮在舊都封地內。十幾年來,沒有任何一個族人踏出禁地一步。
直到這次,接到雷皇調令的葉家終於有機會為宗族洗刷恥辱。
感激涕零的老族長已經九十有餘,隻能派四十五歲的葉朗都督為代表,帶領本部五千子弟趕赴前線。
葉朗永遠記得老族長臨行前對全體將士說的話“為了葉氏子孫能堂堂正正站起來,你們,一個也別活著回來。”
議事廳外忽然傳來陣陣鐵甲錚鳴。是重甲近衛肅立行禮發出的動靜。
廳內各家領袖收斂心神,齊齊站起身來。
一位身量不高的中年人步履穩重地踱進大廳。
雷皇到了。
葉朗立於下首抬眼觀望。雷皇花白的頭發隨意地束在頭頂,身上隻是簡單地披著一襲皂氅。
進屋後,雷皇微微抬眼,淡然地環視一圈,算是跟各姓王爺打了招呼。
葉朗暗暗心生感歎。
你也老了。
雷皇長他四歲。雖然分屬兩姓宗族,地位相差懸殊,卻難得脾氣相投。加之機緣相匯,二人幾番出生入死,二十多年前,便結成莫逆之交。
於是便有流言,是因為葉朗這個異姓兄弟,雷皇才會在即位之初,便力排眾議頒下詔令,赦免了葉氏全族的謀逆之罪。為國捐軀者,更是在占領大城後被賜以厚葬。
隻是那之後,葉朗就隨族人回到了舊都,與雷皇再未得相見。
雷皇的目光此時恰好也遞了過來。兩相碰撞之下,葉朗隻感覺到一陣氣血翻湧。
威嚴的氣勢之下,那種熟悉的信任感灌到了他的心裏。
都督一下子攥緊雙拳,重重地互撞胸前。積鬱多年的悶氣一下子迸發出來“陛下。”
但他的低吼,還是比不上諸王致禮的聲量。
雷皇雙眼微翕,淡淡地擺了擺手“不早了。說說吧。”
諸王一起看向烏家親王。紫袍老王爺卻氣定神閑地東看看,西看看。仿佛戰前會議與自己毫無關係。
葉朗愣了片刻就立馬反應過來,原來果如傳說所言,烏家培養的尊者們乃是本次南征的關鍵力量,但他們全都唯國師之命是從。烏家本身的實力,倒無關輕重了。
穀老親王咳了一下,陪立於後的大城城守穀辛集立刻上前跪倒在地。
雷皇微微搖了搖頭“起來說,自在點。”
“是。”
穀城守快步走到沙盤前,詳細地介紹起大城以南的瀾國守備情況。
自從接管機能盡失的大城以來,穀家一直偷偷派出偵騎,詳盡測繪關南地貌,收集瀾國前線布防情況。
隨著城守的指示,七姓諸王也看到了瀾國防禦體係的最新態勢。
大城修建在玉瀾山脈唯一的隘口要衝之處,關南二百裏飛地本無險可守。瀾國大帥白長岌卻硬是依托西江和幾條支流,建立起了互為犄角的一營三屯,與關前的秘儀大陣一道,構築起堅固的支撐體係。
穀城守依次向雷皇和諸位王爺介紹“大城正南,平日有少量瀾國前衛部隊駐防,負責監視我軍動作。近日有增兵。”
“大城以南,玉瀾山餘脈的幾個穀口內,布置著大量秘術機關。此地靈氣匯聚,天候時常隨之變化。近幾日內這些地方的靈力有大幅增長,判斷瀾國已經加強準備。”
城守的手臂指向沙盤上的河流模型。
“依托西江修築的第一屯和第二屯位居前,各有五千屯墾兵卒。第三屯在兩屯後方,建築最為堅固,也是五千人。”
雷皇不知何時也踱到了沙盤邊上“這裏就是永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