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雲州弓騎
八月十六,瀾國,永順渡
柏夜蹲在地上,用樹枝寫寫算算畫了半天,這才滿意地拍了拍手,站起身來。
圍攏在他身旁的,是一群永順渡上的挑夫。老老少少都穿著厚重的搭靠,卻都空著手。
看見小夜點了點頭,他們搓著手興奮地問“行了嗎?行了嗎?”
“差不多。再緊兩圈半!”
遠處有人應和。
眾人稍稍散開,一起盯著碼頭棧台,每個人的拳頭都攥緊了。
木製長臂吱呀一聲輕輕抬起。十幾包捆紮在一起的麻袋,緩緩地從船艙中升了起來。
吊臂另一端的挑夫聽著口令,輕巧地操控機括,把上千斤的糧包穩穩地卸到大車之上。
人群爆發出一陣歡呼,興奮的手掌雨點般落在柏夜背上。柏夜邊笑邊躲閃。
他很欣慰。
這個杠杆吊臂是自己去年小試牛刀設計並製造出來的,省了永順渡口挑夫們很大的氣力。
前幾天偷跑去了趟蔚國不算,柏夜這輩子唯一被允許去的地方,就是永順了。因為,這邊也有小叔叔照看著。
永順地處關南平原水陸交通匯集之處。緊挨在永順軍驛旁的,是江家在這裏開設的永順市。
不光驛守孔德生是自己人,何大成何叔叔,也在這邊。
打小教他識文斷字的大成叔離開芳邑沒幾年,就在永順市開立了牙行。
每日三輛水車,源源不斷地將舊鎮湯浦的熱水供給永順的浴肆。連溫泉水都能換回銀子來。在賺錢方麵,大成叔絕對是個狠人。
安伯一直有意讓大成叔栽培鍛煉他。這兩年村上進出物產的活計,柏夜已經能配合牙行,獨當一麵了。這次引江家商隊到永順來交割,也理所當然地由他來操持。
這回雖然差點闖了大禍,卻不但沒被禁足,反而能再出芳邑,還要托江家大小姐的福。
江靜瀾執意要帶商隊去關南大營,而且她還說什麽也要帶上柏夜。陶老管事磨破了嘴皮,奈何大小姐油鹽不進,硬是耍起了無賴。
其實小叔叔們本也有心讓柏夜到大營去的。
畢竟關南大營壁壘森嚴,柏夜呆在大營裏,更叫人放心些。於是便順水推舟,委托白校尉帶著他一起護送商隊,先去永順打一站,再直接回大營複命。
促成小叔叔這個決定的,主要還是柏夜自己的功勞。
從蔚國溜回芳邑後,柏夜就發現自己隨身攜帶的子母靈犀核丟了。這可嚇壞了小叔叔們,巴泓叔當即便動身出村,把另一半子核遠遠送走了。
即便這樣,小叔叔們仍是一夜都沒睡好。芳邑要是暴露了,那二十年的隱忍就全都前功盡棄了。
安洛勇思來想去,最後還是決定把小夜送到最安全的地方。
道理大家都懂,自然都不反對。他們父子是西陸聖靈族流亡王室的僅存血脈,這麽多人已經苦苦守護了快二十年。芳邑現在有了暴露的風險,但靈源卻是挪動不走的,那他們父子倆還是分開為好。
程不憂夾著大包小裹的晶核去大陣之前,拉著柏夜去跟白淩羽交待護送的事宜。
雖說二人是平級,但柏夜總覺得程伯對這個年輕人有些過分客氣了。當然他不知這裏麵有什麽內情,便把疑惑都壓在了心裏。
一夜無話。轉天天還沒亮,小叔叔們就催著柏夜和白校尉動身。年輕校尉可能沒睡好覺,看上去有些心煩,卻還是默不作聲地帶柏夜提前出發了。
這是校尉跟小叔叔們妥協的結果。他寧可做柏夜的保鏢,也不願意跟商隊同行。
江靜瀾跟他可能是天生犯衝,隻要碰到,兩人必然會在言語上較量一番。偏偏大小姐牙尖嘴利又蠻不講理,她口中的“小白白”到最後總是會敗下陣來。
柏夜也實在是有點怵這位大小姐。倆人一拍即合,便甩開商隊提前跑去永順等候車隊。
哪知還沒進永順市的大門,牙行的夥計就把他拽到了渡口。說是三天前吊臂被船撞壞了,亟待維修。
柏夜樂得幹這種活兒。商隊行得慢,幹等著無聊得很。
維修吊臂還是花了不少時間。估摸著商隊快趕上來了。靠坐在棧台旁的“小白白”又開始皺眉了。
柏夜暗暗好笑。
這個黃臉小長官看著幹練老成,可憐碰上了不講理的江家大小姐,他麵皮又薄,嘴又跟不上,看著實在替他難受。
小夜有心過去開導開導他,不過二人這兩天一直沒怎麽說過話。那天雖然替校尉挨了一記火流星,但人家也不像是很領情的樣子。柏夜自己當然更不好提什麽。
他可不知道,對高傲孤僻的白淩羽來說,肯捎帶他一起回關南大營,已經算給了天大的麵子了。
柏夜一邊挽著袖子一邊走向校尉,腦子裏正想著該找些什麽話題,忽然就停住不動了。
白淩羽嘴裏含著一塊不知從哪來的肉幹,正斜著眼往幾十步外的碼頭上瞄。
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一個胖大的身影落入眼簾。
是熟人。
薛京。
這位薛大人正站在碼頭上,腆著肚子眯著眼,盯著湖州來的貨船卸貨。
陪在他身邊的人還不少。為首那位儀表堂堂的中年人是永順市的市丞。柏夜以前見過幾麵,印象中氣度頗為不凡。但現在,在薛京身邊他卻連站都站不直。
“這人是監察司的肅政史。陸相的人。怎麽跑這來了?”柏夜有些驚訝,監察司果然跟蒼蠅一樣,哪裏有輜重物資,哪裏就有他們。
“見過。在芳邑見過兩麵。”白淩羽的兩道粗眉毛快速地抖了抖,“手太長,該剁。”
柏夜暗暗撇了撇嘴。心說大帥手下這些年輕的親兵將領就是不一樣。這口氣比鐵衛們還大。
尷尬的場麵沒有維持太久。遠遠一輛大成牙行的輕便馬車駛了過來。車上馬夫高喊“小夜兄弟!快上車!三林渡那邊出事啦!掌櫃的讓我送你過去幫忙。”
瀾國,永順官道
一支長長的馱隊,正在離永順渡不遠的官道上緩行,隊伍拖拖拉拉散了好遠。
這馱隊構成得怪異。
走在最前麵的是幾十匹驛馬,拖在後麵的是健騾和驢子,二十輛驛站的四牛大車則遠遠墜在半裏開外。
四下裏,前敵司的巡隊如臨大敵般警戒護衛著。
永順驛守孔德生和乙弛並肩牽馬,走在馱隊的最前麵。小乙哭笑不得地撫了撫黃馬的鬃毛。堂堂永順驛隊,如今已經淪落成馬幫了。
午飯後,前敵司便有急報傳來,說海州兵的輜重運輸出了亂子。
西江上的海州貨船靠錯了碼頭,在三林渡就把投石車卸下。
卸了貨的船吃水淺了,跟棧台落差太大,大車再裝不回船。六十輛裝載著炬石車構件的八牛大車,擠在渡口進退不得,勉強改走陸路,結果重車行出沒一裏遠,就壓壞了那邊唯一的木橋。
前敵司急調周邊民夫前去修橋。可是這樣一來,又耽誤了火油的運輸。
這批精心提純調製出來的火油,是海州攻城營的命,運輸的時候必須格外小心,避免顛簸。驛守沒法子,隻好打起了自家人的主意。
閻王帶著民夫,剛到驛站卸了木料油氈,便被孔德生連拉帶哄的又抓了公差。
芳邑的民夫和驛兵臨時拚湊成一支隊伍。驛馬不善負重,隻能馱兩個鉛封木桶,驛兵們隻好步行跟著。閻王帶領的芳邑馱隊趕的都是騾子,也能馱兩桶,但腳程又更慢些。眼看天已黑了,離第一屯還有七八裏路。
驛守不時回望拖得長長的隊伍,忽地停了腳步。
官道上不知什麽時候多出了一支隊伍。白衣白馬的兩列輕騎兵,小跑著追上了馱隊,沿著另半幅道路很快超越了過去。
乙弛瞪大了眼睛,盯著掠過眼前的輕騎兵。他們身穿雪白的輕薄皮甲,手擎火炬,隻掛著弓箭。
一色的白馬步伐整齊劃一,幾乎聽不見雜亂的蹄聲。馬上騎士的動作幅度也如同一人般齊齊整整,顯然彼此之間早已默契十足。
大約二百名輕騎默默馳過,後麵是長長的輕轅馬車隊列,輕鬆地跟上了騎兵的速度。
乙弛捅了捅德生叔,滿臉羨慕的問“這就是雲州弓騎?”
“嗯。雲州的。輜重隊。”
乙弛是懂馬之人。看著馭兵操控雙馬的姿態,不由得挑起大指“咱邊防軍中就沒這麽多好手,也沒這麽多好馬。”
身旁黃馬輕輕打了個響鼻,頭頸不耐煩地搖晃起來。
乙弛趕緊抓了抓它的鬃毛,邊哄邊問“德生叔,他們車裏拉的是什麽?”
“箭。”
夜色中看不大清楚,車尾掛著油燈,幾幅油布精巧地捆紮在車幫之上,把車頂蓋得極嚴。油布之下應該就是雲州弓騎戰鬥時需要補充的箭支。
小乙仔細回想著閻王叔教他射箭時講過的話雲州弓騎的戰術耗箭驚人。馬隊射空攜帶箭支之後,便排隊奔回戰場上的儲箭大車,補充消耗,循環往複,始終保持著戰鬥力。
這些雙轅馬車上的馭手和持箭護衛是雲州軍中僅有的重甲士兵。射術應該也是最高超的。
孔驛守看了看遠方。雲州輜重隊在前麵不遠向右邊岔路拐去。
“第三屯。”
那邊確實是第三屯的方向,混編馱隊的目標則是更前麵的第一屯。
“叔,咱們也快些嗎?”
“穩住,不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