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半山洞庫
八月十三,瀾國邊境小村,芳邑
柏夜怎麽也沒想到,好歹也是聖靈族王室僅存的血脈,可在自己十八歲的生辰當日,還是要無休無盡地扛大包。
其實他本不用上手的。村上的裏正安伯隻交代他統計好數量,但他臉皮薄,看著村裏老少汗流浹背的樣子,實在不太好意思袖手旁觀。
他也沒想到,需要倒騰的軍糧實在太多,這一搬就是一夜。
他更沒想到,前一刻還想著終於要忙活完去吃壽麵了,怎麽忽然就要直麵生死了?
被拽進洞庫的柏夜,瞪著麵前巨大的堆垛,隱隱覺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這一摞十幾個大包都是軍糧,起碼也有三千斤。
糧食可不會發光。
壓在最底下的顯然不是糧食。會發出這種綠光的,隻能是那批富含靈力的果實!這東西絕對不能長時間重壓,否則會炸的。
村民們顯然意識到了問題,正吃力地往下搬糧包。隨著壓力一級級減輕,最底下那個麻包漸漸鼓脹了起來,仿佛開始呼吸一樣,透出的綠光變得忽明忽暗。
麻包裏的靈果恐怕早被壓裂了,細碎的種子一旦釋放出大量靈力,搞不好下一刻就炸了。
村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僵在梯子上不敢再動。
柏夜強行穩住了心神,朝身邊眾人說“這法子不成,大夥兒先出去吧,我來處理。”
這裏柏夜說了算,眾人紛紛撂下手上的活兒,輕輕退了出去。偌大的山洞裏很快隻剩下了柏夜一個人。
盯著麵前透著幽幽綠光的麻袋,他雙手攏了攏耳邊散下的碎發,深深調整了幾次呼吸,緩緩地伸出了手臂。
手懸在半空,柏夜有些猶豫了。這包靈果可不便宜,少不了要挨一頓罵了。
不過,總也好過整個洞庫炸上天。
這時,洞口有人探頭喊了一聲“小夜,那幫人不在客棧吃飯,這就上來檢查了!”
稍頓了頓,那人又補了句“你,你,你小心點兒,別硬來!”
“我不硬來,這玩意兒就來硬的了……”
柏夜咬了咬牙,猛地彎腰發力,整個右掌徑直插進了麻包。
脈脈湧動的綠光停滯了一下,緊接著光華大放。
股股靈力慢慢匯聚成絲,乖巧地隱入了他的手臂,鼓脹的麻包逐漸癟塌了回去。
一盞茶的功夫不到,額上便開始滲出細密的汗珠,被綠光映照得晶瑩發亮。
看樣子是不會炸了。柏夜輕輕籲了口氣,但心中又隱隱升起一絲懊惱,洞庫是保住了,可一下子吸了這麽多靈力,這頓罵是怎麽也躲不過了。
村裏的老少在洞庫門口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折騰了一個通宵,大夥都累壞了。
走出大門的柏夜,看著麵帶愧疚的眾人,不禁啞然失笑“沒事了,沒事了,咱繼續?”
不知是哪位叔伯,經過柏夜身邊時大力捶了一記。
柏夜苦笑地揉了揉肩膀,舉目向遠處望去。
山嵐比清晨時淡了些。透過薄霧,山腳下的水田映出片片細碎的陽光,遍布梯田的山坡像是頭綴滿晶鱗的巨獸。隨著霧間光影波動,仿佛便要輕輕地舒展起來。
村子正中湖畔的山路上,隱現著一串人影。
他回頭看看洞庫內外忙著進行最後清理的人們。
來不及了,那幫人馬上就要上來了,還是得去拖一會兒。
山腰,石板路上。
芳邑村的裏正安洛勇心裏有些惴惴不安。
按照昨天接到的消息,身後這位帶隊的官員姓薛名京,新近官拜監察司肅政史。專責督察戶部政事,巡視各地水利田產交通情況。官職不顯,卻是宰相跟前的紅人。
眼下這位朝中大官突來邊陲巡察軍糧儲備,而且點名要看江家的庫藏。即便村裏提前已有應對,但也還難免讓人有些緊張。
洞庫那邊不知收拾得怎樣了。
一行人剛剛沿著陡峭的石板路繞上山梁,霧中忽地閃出一襲飄逸的身影。
青衫寬袖,素靴淨白;漆發玉麵,細目長眉。
看起來好舒服的一位少年。
“小夜回避一下,上官們要到洞庫查驗。”
“是。”卡在山路轉彎處的少年正是柏夜。他恭敬地深施一禮,抬起頭來卻尷尬地發現山路狹窄,避無可避。隻能扶著山壁,笨拙地往後退了退。
“小心些。”一股溫厚祥和的聲音自安裏正背後響起。柏夜循聲望去,一眼就瞟到了後麵那人腰間的官帶。
依瀾國官例,各級官員不論官服常服,都要佩戴官帶。眼前這位麵相富態的中年人身著便服,暗青色的腰帶上細細密密繡著五道暗紋,這官階可是不低了。
安裏正訕訕地給那官員陪了個笑臉“大人見諒。窮鄉僻壤,實在沒錢拓寬山道。”
說著又指了指手足無措地擋在路中的柏夜,“山裏娃娃不懂事,衝撞了大人。我代他賠罪,還請您老海涵。”
那官員臉上毫無慍色,樂嗬嗬地揮了揮手。他歪著頭端詳著白淨得透亮的少年,對安裏正挑起大拇指;“果真是靈山秀水,才能養出這樣俊秀的好人兒啊。”
這種眼光柏夜早就習慣了。瀾國境內混血人口眾多,膚色有深有淺。而他算是白得出奇的,怎麽看都像是純血西陸聖靈族人。任誰都會多看幾眼。
安裏正打了個哈哈“大人謬讚了。這哪裏有什麽靈山秀水,不過是歸置歸置荒地,討生活罷了。”
薛京又盯了柏夜好久,眼神才飄到了山腳下的村落“說起規製,要不是親來查勘,可真想不到小小山村,格局也修建得這麽有章法。”
“聽說一會兒要看的洞庫,冬暖夏涼、風雨不懼,駐兵藏糧再好不過……這芳邑以前是軍鎮麽?曾有哪路軍馬駐紮?”
一直杵在上首的柏夜湊了過來,拱了拱手“回稟大人,那洞庫是前些年泉州江家修造的,專為儲運這山上出產的霧隱茶。”
裏正接過話茬補充道“大人,這附近的茶山都被江家租下了。每年三季,種植、焙製、貯藏皆是本村打理。”
“哦?”官員眼睛一亮,“江家的產業啊!難怪這麽大大手筆。”
安裏正躬身低聲道,“小地方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特產,兩甕焙好的新茶已經裝車了,煩您賞給各位大人們解渴。”
官員微微頷首,隨即話鋒一轉,“還是上去看看吧,這裏風冷,腿都拍酸了。”
裏正和柏夜不好再耽擱,隻好轉身引眾人上山。
又行了好一陣山路,眾人才來到洞庫腳下。這四眼洞庫俱是在峭壁上鑿出來的,洞口離地足有一人高,外麵搭著厚重的木台。
薛大人登上木台,敲了敲厚重的硬木門板,回頭詢問道“新進周轉來的軍糧占了江氏的窖庫,可曾打過招呼?”
安裏正賠笑道“江家管事前日飛鴿傳書叮囑,事急從權,定當盡全力支持。”
“嗯。江氏高義,朝廷一向是知道的。”薛大人晃了晃腦袋,“你們之間的聯絡倒是很快捷。”
此話一出,連柏夜也僵了一下。
世人皆知當今聖上、大帥與江家族長是過命的摯友,三人少年時的傳奇故事早在市井中口口相傳。
但江氏商會畢竟掌控東陸商脈幾百年,連芳邑這種邊境上的小小山村,都牢牢嵌在江家龐大網絡的末梢上。
也正是於此,朝廷三省各部向來對江氏商會的勢力和影響很是忌憚。不過這些事,可不該由在場的任何一人說出口。
安洛勇和柏夜正在暗暗揣度剛才哪些答話有所不妥,薛大人已經嘖嘖稱讚地走進了洞庫。
該清走的都已經及時清理完了,糧包把洞庫塞得滿滿的。
柏夜有些得意地偷瞥了一眼安伯,卻發現他眉頭緊鎖,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柏夜猛回頭。
站在洞庫中央的薛大人伸出了手,無名指上一枚戒指正閃現著濃綠色的光芒。
“安裏正。”他低頭把玩著戒指,一字一句地說,“這裏之前存的,不止是茶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