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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三章 將50年興亡看飽

      王賁這一生最輝煌的時刻,是秦始皇二十二年的滅魏之戰。

      他那時候才四十余歲,英姿勃發,被人稱之為“小王將軍”。將二十萬大軍,橫掃魏地,又將赫赫大梁圍得水泄不通,令旗一指,決鴻溝,以水猛灌城池!

      但一聲令下,就能讓大梁十數萬人葬身魚腹的小王將軍,卻為了保護一個魏人的墳墓,特地下了一道軍令:

      “有敢去信陵君壟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

      王賁這么做是為了爭取魏士人心,但事隔多年,他病入膏肓之際,半夢半醒間,卻又夢到了自己去魏無忌墳冢祭拜的情形……

      公子墓前,是一位老婢在守著,大概是信陵君昔日的妾室,每日獻一盅酒,掃一掃墓,王賁當時問那魏人老嫗為何,老嫗只答:

      “公子說,醉了,就聽不到了……”

      “聽不到什么?”王賁有些好奇。

      魏人老嫗指著遠方的大梁:“聽不到梁城崩塌的聲音啊!”

      當時雖有唏噓,但感觸不算深,直至今日……

      “王賁現在算是明白,信陵君為何在失去魏王信任后,終日與賓客為長夜飲,飲醇酒,多近婦女,不顧身體,大肆樂飲四年了……”

      不止是失望,更有看到魏終將淪亡的絕望!

      “魏無忌是在故意折損身體,讓自己早點死去,以免看到魏國滅亡的那一刻!”

      王賁對信陵君的心境,無比理解!

      “我也該在始皇帝之前便先行一步。”

      “何以竟多活數歲,眼睜睜看著我親手參與建立的大廈,墻壁坍塌,梁柱摧折,將成瓦礫?”

      曾經有多輝煌。

      現在就有多悲涼!

      如此喃喃低語著,王賁睜開了渾濁的眼,左右皆是拭淚的親衛,更有一人膝行至他榻前,稽首道:“都怪下吏,是下吏將太尉氣成了這樣。”

      “甘棠,切勿自怨。”

      王賁嘆息:“幸好你及時勸阻,讓老夫未能成行,避免了親手將大秦推下深淵。”

      且不論對錯,清君側之事,現在就算王賁想做,也做不了了。

      在意識到兵諫的猛藥可能會加速社稷淪亡后,他頓時絕望,病情加重,數日前還能勉強登車,現在卻連榻也下不了,別說回咸陽,十里地外都去不了。

      從醫者的竊竊私語中,王賁知道,自己沒幾天好活了。

      “吾本欲為始皇帝竭忠盡力,平定叛亂,收復郡縣,重興社稷;奈天意如此,吾旦夕將死。”

      “如此也好,老夫早該死了,此刻撒手而去,便可以像魏無忌一樣,不用看見,寇入咸陽,麋鹿游于朝的場景。”

      但終究,還是放不下心,于是王賁開始訴說起遺言來。

      “我死,三軍無主,黑夫必乘機北上,此賊奸猾善兵,諸將尉無人能敵。與其那時十數萬大軍盡為其所虜,不如直接放棄南陽,撤回關中,司馬鞅可代為主將,甘棠為佐,主持撤兵事宜。”

      暫時放棄關外之地,收縮戰線,這是王賁能想到的,讓大軍不至土崩瓦解,讓秦能延續的唯一辦法。

      “朝中奸佞也必須肅清!”

      王賁咬著牙對甘棠等人道:“陛下心軟,必不誅趙高,汝等定要設法讓王離陳其利害,至少要逼著陛下,打發趙高去為始皇帝守陵,等其上路后,再由我親衛門客往殺之!”

      “諾!”

      這時候,甘棠湊到跟前低聲道:“太尉可有留給小王將軍的話?”

      他指的是王離。

      王賁沉默了好一會,嘆息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吾父橫掃六國,我則有幸見始皇帝君臨天下,車前馬后,征伐諸侯,但也見季世忽至,天崩地坼……”

      “我倒是撒手不管了,王離身為武城侯,卻必須要接下這爛攤子……”

      通武侯了解自己的兒子,以他的能力,能力挽狂瀾么?恐怕很難,說不定要將整個宗族搭進去。

      但正因為了解王離,王賁更明白,王離絕不會向黑夫低頭。

      “盡力而為罷,早早送兩個兒子去西域投李信,李信雖抗制不歸,但應會庇護他們,為王氏,留一點血脈……”

      此時偏將司馬鞅已至,拜在王賁榻前,王賁顫顫巍巍將印綬和虎符、斧鉞轉予他,聲音衰微地叮囑道:

      “吾死之后,封鎖消息,不可發喪,將我尸體放在安車上,不可讓三軍知之。從宛城到武關,必過丹陽,叛軍已占據丹陽之南,故須緩緩退兵,不可急驟。”

      “但撤兵的消息的瞞不住南方的,可令后寨先行,然后一營一營緩緩而退。若黑夫派人來追,汝可在丹水邊布成陣勢,鼓點大作,打著我旗幟反擊。黑夫素來多疑,必以為我詐死,約束將尉不敢深追,大軍可順利撤離南陽,回到武關,為大秦,保留一點復興的種子……”

      說完這些話,王賁累得歇了一會,繼續道:

      “武關守備我不擔心,成皋那邊也沒問題,就算守不住三川,尚有函谷關。我最擔心的是兩個地方。”

      司馬鞅問:“何地?”

      王賁道:“漢中,河東!”

      “漢中居秦之坤,為蜀之艮,連高夾深,乃關中屏障也。以眼下形勢,漢中恐怕難以守住,守軍當燒棧道而退,無棧道,黑夫縱然北有漢中,也難以越過南山,窺伺咸陽。不過其余褒斜等道,也要派信臣精卒守備,切不可使之偷渡。”

      “至于河東,控據關河,山川要會,此魏武侯所謂‘山河之固’也。蒲坂乃重鎮,是進入關中的捷徑,趙高之弟趙成為河東郡尉,我不放心,必須換個人……”

      最后,王賁還有有遺表上奏胡亥。

      “關中四塞之地,崤函為塞,號稱百二之險,縱是庸主庸臣,亦足以拒關自守,陛下比不了始皇帝,更做錯了事,殺錯了人,但只要能改正前非,師法太甲,做一偏安之主,也是足夠的。”

      “商以六百祀之祚,而亡于百里之岐周;六國以八千里之趙、魏、齊、楚、韓、燕,而受命于千里之秦。此非一朝一夕之故也,關中居天下上游,占據地利,且先保住一州之地,輕徭薄賦,與民更始,以待后人再度振興吧。”

      后事一一安排,但說到底,縱然關中有山河之固,還是那句話:

      “在德不在險!”

      若胡亥仍不修德政,肆意妄為,休說關中之地,哪怕舟中之人,也盡為敵國也!

      “老朽做這么多,也許根本沒什么用……”

      越想越絕望,王賁再度昏然而倒,至晚方蘇,竟精神了些。

      王賁令左右扶著他,搭乘安車,登上宛城城墻,遠觀各營燈火繁盛,灶煙滾滾,雖然局勢不太妙,但三軍將士仍比較樂觀——因為他們知道,率領自己的是戰無不勝的通武侯!

      這是王賁無比熟悉的軍旅生活,比頻陽的家還熟悉。

      王賁又想起了第一次帶他入軍營中的父親。

      那時候,小王將軍崇敬地看著父親,問了老王將軍一個問題:

      “何為將?”

      王翦將一柄劍反遞給他:“將,就是君王手中的劍。”

      “亂世之中,不管大王指向何方,我都得受命而不辭,敵破而后言返,師出之日。有死之榮,無生之辱!”

      王賁欲去接過劍,但父親卻又一笑,收回了它。

      “將,也是國之壁壘,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業,等為父替大王掃平立國,治世之時,你亦有用武之地,那便是守境保民,赳赳武夫,國之干城!”

      三十年如一夢,當年的小王將軍,熬到白頭,也成了“老王將軍”。

      回憶往事,王賁仰天而嘆:

      “父親啊。”

      “兒終究無能。”

      “外不能掃平叛賊,內不能肅清朝綱,愧對先帝厚望……”

      “我只能像父親一樣,做始皇帝手中的利劍,斬滅六國。”

      “卻終究做不好。“

      “護住胡亥和大秦社稷的壁壘……”

      王賁當真不幸,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還真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一念及此,悲從中來,王賁不由老淚縱橫,他在車上,抬起沉重的雙臂,朝遠處軍營中的將士們、近處暗暗拭淚幕僚們。

      還有他奔波了一輩子的帝國,作了一揖。

      “王賁,要棄諸君而去了……”

      斑白的頭垂下,手也隨之落下,卻再未抬起來……

      二世元年,夏歷三月初十,王賁薨于宛城!

      帝國之壁,塌了!

      ……

      而與此同時,距離宛城并不算遠的襄陽,黑夫卻沒看到將星隕落,更無任何征兆,這個傍晚,與陽春尋常的溫暖下午并無不同。

      “我沒聽錯罷?”

      得到“護軍都尉”季嬰通報后,黑夫停下了手里的箸,又將粘在胡須上的飯粒塞進口中,露出了奇異的笑。

      “李斯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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