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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二章 招魂

      四月十八,九江郡首府壽春城,“叛賊”們點起火把蔓延了整個壽春城南郊,竟使得夜空黑里透紅,火光騰騰。

      還不是因為南征軍叛亂,九江郡奉命協助馮毋擇平叛,導致郡內空虛,卻不想“始皇帝死”的消息傳來后,壽春周邊的幾個縣就接二連三爆發了叛亂。

      如今一個月過去,叛賊們已然成了氣候,開始聚攏在一起,謀奪壽春了。

      城內因九江郡郡守及大半郡兵不在,只能由守、尉帶著秦吏們緊張兮兮地備戰。

      而城外氣氛卻十分輕松,簡陋得可以稱之為窩棚的臨時營地內,一場楚人喜歡的角抵正在進行,圍觀者甚眾,歡呼聲不絕于耳。

      他們的叫嚷是如此之大,每喊一下,都讓城頭稀稀疏疏的郡卒手發顫,武器幾乎都快拿不穩了。

      不多時,叫好聲達到高潮,卻見塵土飛揚的場內,在亡命之徒里,素有驍勇之名的英布,玩角抵從來沒輸過誰,今日卻被對手,那個赤著上身滿是肌肉的重瞳兒,輕易撂倒在地!

      英布一個打挺起身,又在對方進攻前迅速翻滾離遠,避免更大的失敗,復而朝重瞳兒拱手:“少將軍,是英布輸了!”

      年歲才二十三四的項羽有些意猶未盡,還欲再與英布過幾招,但在他稱之為“亞父”的范增搖頭下,還是選擇收手,還贊了英布一句:

      “你也不賴,能與我來回數個回合。”

      “少將軍神力,英布不如也。”

      英布不服不行啊,他帶著六縣七八百刑徒輕俠來投項羽,營中無戲,僅有角抵為樂,二人交過手后,英布才知道,這項籍果然名不虛傳。

      據說項籍作為項氏嫡孫,年少時便從其叔父項梁學過劍與兵法,頗有勇名。

      后來項氏遭殃,項梁遠遷,家族被抄,項伯逃匿,項籍孤身一人殺出一條血路南逃,入江與桓楚為盜。

      那時的他,已身長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氣過人,整個江上的盜寇皆忌憚,甘愿為其所御,后又入巢湖,名聲更盛,糾集了上千亡人,不斷進攻鄉邑,殺死勒租逼徭的秦吏,贏得當地楚人支持,也讓廬邑官府十分頭疼。

      而上個月中旬,項籍聞始皇帝死,舉兵奪廬邑的過程更為傳奇:他竟是帶著幾個親信進了縣城,讓城內與之暗中往來的豪長賢士,謊稱他是被擒的巢湖賊人,押去給縣丞審問。

      在公堂之上,身無寸兵的項籍,竟奪了侍從的劍,拔劍斬縣丞之頭,堂上縣卒欲誅之,項籍卻震怒咆哮,嚇得眾人不敢稍動,束手就擒。

      項籍又帶著十余人,持縣丞頭、佩其印綬,直趨令、尉處。縣尉阻攔,手下卻被如天神下凡的項籍殺數十百人,大驚擾亂,最后縣令、尉皆為其所斬,廬邑就這樣兵不血刃被奪下。

      初時英布還不信世上有這般人物,今日一見,才知傳言恐怕是真的。

      項籍是個好交朋友的,尤其喜歡勇士,與英布一見如故,與之把酒言歡時,卻問道:“為何愿來投我?”

      英布也實話實說:“自然是慕少將軍之名,再者,項氏世世將家,有名于楚。今欲舉大事,將非其人,不可。英布是一個卑賤的刑徒,若能倚靠名族,則亡秦必矣!”

      項籍聽后暗道:“亞父的法子,果然不錯,的確惹得淮南舉事的豪杰們爭相來投。”

      原來,范增在項羽奪取廬縣后,提議道:“項氏世世楚將,上柱國(項燕)更力敵秦國,大敗李信,挽楚國于危難,他數有功,愛士卒,楚人憐之敬之。”

      “上柱國雖然隕歿,但楚地庶民多半不知,或以為死,或以為亡,今少將軍當繼項氏之余威,聚眾高舉上柱國之旗,以復興大楚為號,為天下唱,必多應者!”

      是夜,英布見識到了項籍的貴族氣質,雖有萬夫不當之勇,但卻對賢能良士恭敬慈愛,言語嘔嘔,這更讓他覺得,來投項籍是對了。

      只是不知是忘了還是怎樣,項籍對英布期望的“都尉”“司馬”等職,卻只字不提。

      他也沒太在意,畢竟最終目的是奔著“為王”去的,至于虛銜,等奪取壽春后再談不遲。

      ……

      到了次日,天色大亮之際,項籍邀約英布,一同巡視營地,準備對堅固的壽春城再次發動進攻。

      時值初夏,清澈的淮河潺潺流淌,淮水之濱,綠蘋長齊了片片新葉,白芷萌生又吐芳馨。北岸上是連綿的叢林,沿著澤沼水田往前走,道路貫通八達,遠眺曠野無垠,縱目可望盡淮南千里之地。

      而壽春,這座承載了楚國最后一段時光的故都,正屹立在前方!

      項籍與英布馳至陣前,往右一指:

      “那邊是鐘離眛,他曾是楚軍的一員,如今在鐘離舉事,帶著千余人過來。”

      項籍咬牙道:“說起來,鐘離眛竟是黑夫的故敵,我從他那,聽說了不少這狗賊的往事。”

      看得出來,項籍對武昌首義的武忠侯,并無半分好感,畢竟是十多年前,黑夫正靠著奪取項燕軍旗而揚名。

      他又朝后一指:“正面是桓楚和巢湖、廬邑義士,看見我大父的旗幟,又聽說吾等要恢復故都,一路上的楚人都踴躍加入。”

      而英布帶來的近千刑徒、輕俠,則被安排在城西。

      “城內不過兩千郡兵,而城中楚人之心在吾等這邊,必不會助秦吏守城,如今得了二三子來一同進攻,以五千之眾,敵上下不齊之城,必克之!”

      的確,雖然甲兵不全,看上去好似一群烏合之眾,但勝在士氣旺盛,反觀城內,早就亂成一團了。

      這時候,英布卻看到,陣地的最前方,設了一個祭壇,上面還有一人,一個伏地對天叩拜的老叟。

      “少將軍,那是?”

      項籍看了一眼,皺眉道:“是昔日楚王負芻的門尹,蔡賜,他聽聞我舉兵欲復大楚,遂抱著所秘藏的楚史《梼杌》來投!”

      雖然項籍年少失怙,好武少文,不怎么看得懂,以為無用。

      但他的謀主范增卻格外重視,不僅讓項籍隆重歡迎蔡賜,還答應了蔡賜的一個要求……

      看著蔡賜在祭壇上披頭散發的人,正雙手朝天,似乎在舉行一個古老的儀式,英布不由大奇。

      “他莫非是在作法?”

      英布想起在楚地廣為流傳的笑話:壽春將破時,楚王負芻絕望之際,竟讓楚巫登城作法,要召喚云中君,將城外的數十萬秦軍統統用天雷轟死……

      結果,楚巫卻連塊云都沒招來,秦將黑夫等在王翦命令下,乘機攻城,遂破城墻,殺入王宮,楚遂亡。

      這蔡老頭,不會是在做相同的事吧?

      項籍卻道:“蔡賜是在招魂。”

      “敢問招的是哪路魂魄?”英布大奇。

      項籍變得肅穆起來。

      “蔡賜要招的,是十多年前,為保衛楚國,抵御秦寇入侵而戰死的亡魂們!”

      正說著,卻聽蔡賜用蒼老的聲音,大聲說道:

      “帝告巫陽曰:有人在下,我欲輔之。魂魄離散,汝筮予之……”

      “巫陽焉乃下招曰:魂兮歸來!”

      “勿東勿南,勿西勿北,勿要上天,勿下幽都!”

      “歸來兮!歸于郢!”

      ……

      “汝等可知,不管楚國遷都幾次,不斷吾等國破家亡幾回,總是會將新的都城,命名為郢。”

      年過七十,卻越來越多智的居巢人范增來到項羽和英布旁邊,捋著胡須道:

      “楚都最初在丹陽,名為郢,后來因為各種緣故,或因邦國壯大,或因避強敵,遷了許多回,但不論怎么遷,新的都城,還是會命名為‘郢’。”

      在蔡賜獻上的《楚居》里,就有鄢郢、載郢、湫郢、樊郢、為郢、大郢、鄀郢、郊郢、美郢無數個都邑名。

      但前綴是什么不重要,是郢就行。

      郢,才是所有楚人亡魂當歸的故土。

      所以宋玉所寫,由蔡賜用楚地方言大呼的《招魂》里,才要外陳四方之惡,內崇楚國之美,讓游散許久的忠士亡魂,歸于名為“郢”的家鄉——壽春,最后的郢都!

      這是八百年延續的傳統,楚人,尤其是楚國的貴族,這群帝高陽之苗裔們,有一種較之于其它諸侯而言,更強烈的念祖、愛國情感。

      項籍便是如此。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生來容易動感情的項籍也難以自禁,跟著蔡賜念了起來。

      他記得的啊,在楚國滅亡前,項家在壽春城里也有府邸庭院,他家有高高的大堂和深深的屋宇,亭臺重重樓榭,一覺醒來,睜開眼就能瞧見雕刻的方椽,畫的是龍與蛇的形象。

      走出居室,大門鏤花涂上紅色,窗戶刻著方格圖案,年少的項籍踮起腳尖,便能看到城東的山嶺,這時候,大父項燕的手總會撫過他頭頂,祖孫對視而笑。

      那時候自己尚小,整日與兄弟們舞動木劍為樂,叔伯們濟濟一堂,籌辦大父的六十壽宴,庭院內,舞女羅列登場,樂師安放好編鐘,設置好大鼓,把新作的樂歌演奏。

      唱罷《涉江》再唱《采菱》,更有《陽阿》一曲歌揚……

      家人們高高興興快樂已極,一起賦詩表達共同的心意,酣飲香醇美酒盡情歡笑。

      可這一切繁華盛景,其樂融融,都被秦人毀掉了。

      祖父戰死沙場,尸身為秦人所戮。

      忽然間,國亡了,家也沒了!

      項籍怎能不恨,怎能不日夜想著復仇?

      怒氣在胸,項籍怒吼咆哮,本有些緩慢哀情的楚賦,竟帶上了一份雄壯!

      “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干,何為四方些?”

      項籍仿佛看到,在自己高聲所唱招魂聲中,大父項燕,他的父親,氏族的好兒郎們,還有在戰場上壯烈犧牲后,卻被秦人砍了首級的十數萬將士!

      他們的亡魂正源源不斷往壽春而來,旌旗十萬,欲斬秦寇!

      最先是項籍,而后是五千楚人中,不斷有人跟隨少將軍,重復那些略顯拗口的話……

      “魂兮歸來!入修門些。”

      但再拗口,也是熟悉的楚言,比陌生的關中雅言好親切。

      楚不止是一個國名,還是一種獨特的地域文化,是不是楚人,一張口便知,秦人笑他們鳥語鳩舌,但哪怕是鄉間氓隸苦悶時唱的《下里》《巴人》,也能喊出一股不服周的豪情來!

      相較于貴族們的亡國亡家之恥,想奪回失去的一切,對普通人而言,“不想被異口音的外國人統治”“不想服繁重徭役限制”更占主流。

      但這不妨礙他們在少將軍高潮時,一起激動,一起吶喊!

      英布驚訝地看著周圍發生的一切。

      范增白胡子下,卻露出了笑。

      他想讓蔡賜招的,只是項燕等戰死之人的亡魂么?

      不,要招的,還有心懷故國,懷沙沉江的屈原之魂。

      有被欺騙,遭劫盟,孤身囚禁在秦國,最后歸鄉不得,恥辱死去的楚懷王之魂。

      有屈匄、逢侯丑,那些百年來,在丹陽之戰、鄢郢之戰喪命的楚將楚卒之魂,那數十萬在秦寇兵鋒之下,洪水之中,無辜慘死的楚國百姓之魂!

      還有自鬻熊之后八百年間,為昌大楚國,篳路藍縷,已啟山林的一代代王、公、士、民之魂!

      這個偉大的國家,她歷經八百年興衰榮辱,風吹雨打,卻日久彌新,越發璀璨!

      五千里廣袤疆土,北到黃河,東達東海,西至巴蜀,南抵嶺南。楚辭的浪漫優雅、青銅器的莊嚴厚重、漆器的神秘艷麗,這就是楚的文化。

      如此燦爛文明,豈能說沒就沒?

      縱形體已無,那一股萬千人執念所結的國魂,亦當久久飄蕩,百年不散!

      范增處心積慮,真正想讓蔡賜在此招回的,正是已這大楚之魂!

      楚如鳳,雖亡不滅,必浴火重生!

      儀式結束了,蔡賜已淚流滿面,嘶聲力竭高呼道:“東皇太一已應!”

      “東君已應。”

      “少司命、大司命、祝融亦已應:萬千將士英魂,將在今日歸于郢,為吾等前驅!”

      “而八百載之楚,亦將在今日復生!”

      項籍拔出劍來,為之而呼,喑惡叱咤,當真聲如雷霆,能使千人聞之!

      “不愿做亡國奴的楚人!”

      “被秦吏苛待欺壓的楚人!”

      “隨我前行,復郢!”

      五千人響應,巨大的呼喊,已震徹壽春,震徹兩淮: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

      PS:離家回昆,整天都在路上,只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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