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七章 吃瓜
陸賈被利倉帶到幕府時,黑夫正坐在帳幕里吃瓜……
五月中的長沙郡正是最熱的時候,大熱天的,黑夫只穿著短打,跪坐在案幾后,右手搖著蒲扇,左手則拿著一塊瓜大嚼。
瓜當然不是西瓜,而是傳到中原已有好幾千年的甜瓜,與它還在西域的近親哈密瓜略有不同,皮薄,瓤白,籽小而多,瓜肉只有淡淡的甜。
吃甜瓜時,人們會把籽丟掉,這些籽只要落在土地上,不論干濕冷熱,但凡人類能過得不錯的地方,它都能發芽生長,所以不論中原還是江南,都十分常見。
陸賈上前一步:“下吏拜見君侯,恭賀君侯平三軍之怨,謝君侯卓拔之恩!”
砍了賈和腦袋后,黑夫將陸賈任命為主簿,相當于大將軍的文秘,驟然高升,雖然這并非陸賈所求,但卻無法拒絕。
“不必多禮。”
見二人來了,黑夫也不與他們客氣,隨手一比:“在北地時,八月食瓜,在膠東時,七月食瓜,南方較熱,居然五六月就熟了,正好解暑,汝等也坐下吃罷。”
“唯。”
陸賈應諾,早聽說這位將軍出身黔首,不講究繁文縟節,果然如此,不過再一看案幾上的瓜,卻若有所思。
他雖然學過一點黃老,但更多的,還是偏向儒家,多年閱讀詩書禮樂形成的價值觀,是根深蒂固的,接人待物時,總喜歡看看合不合禮。
眼下黑夫的吃瓜方式,顯然是不合于禮的。
《禮》中有說過:“為天子削瓜者,副之,巾以絺;為國君者華之,巾以绤;為大夫累之,士疐之,庶人龁。”
翻譯成人話就是:天子吃瓜,切八塊,用細布蓋著端上來;國君切四塊,用粗布端著蓋上來;大夫切四塊,沒有布;士一刀兩段。
至于庶人?呵呵,只能整塊瓜抱著啃,更慘的是奴隸,做吃瓜群眾的權力都沒。
眼下黑夫吃的瓜比較大,他喜食小塊,便一口氣砍了十份,在儒生眼里,真是大大僭越!
不過那些都是春秋時代的老古董了,禮崩樂壞后,除了宮廷之中,已無人講究。陸賈雖是儒生,卻不迂腐,將話吞回肚子里,就與利倉并排而坐,拿起一塊瓜嚼了起來,一邊吃,一邊聽黑夫與利倉說話。
黑夫對利倉道:“烏氏通商西域也有六七年了,行經三十六國,可帶回來了不少好東西,有肩高八尺的駿馬,還有不少中原無有的蔬果,酸甜可口的葡萄,皮兒雖厚,卻比甜瓜更甜幾分的甘瓜。”
當然,可不止這些,還有芝麻、胡桃、黃瓜等物,只可惜黑夫許久未回咸陽了,沒能親眼看看這些異國物產。但聽子嬰說,剛把大本營遷到關中的農家眾人看到這些陌生的種子,可高興壞了,立刻開始栽培,經過四季耕耘,第一批菜蔬已經產出,果樹也漸漸長大。
想來數十年后,中原人的食譜,應會被大大擴展……
利倉年紀尚輕,還有些嘴饞,不由心生向往,陸賈也頷首稱是,眼看一瓣瓜已啃完,他便就著這話題,說起了今日來意,笑道:
“說起吃瓜,君侯可知瓜代有期之事?”
黑夫想了想:“幾年前讀《左傳》時看到,只不太記得內容了。”
聽說黑夫還讀過左氏春秋,陸賈有些驚訝,看來這是位好學的將軍啊,對自己的勸說,多了幾分信心。
“敢言于君侯,此事說的是數百年前,齊襄公派派連稱、管至父二人戍守葵丘,以備諸侯之伐,二將問齊襄公何時能歸?當時齊襄公正好也在吃甜瓜,便言:‘及瓜而代’,意思是,等來年瓜熟時,便派人輪換。”
“但一年之后,齊襄公卻忘了約定,連稱、管至父只好送回一瓜,說:‘瓜已成熟,是否該派人接替吾等?’齊襄公卻毀諾,讓他們再守一年,于是二大夫暴怒,煽動役夫之怨,帶兵回到臨淄,遂弒襄公……”
“就因為這點小事?”
利倉卻是聽呆了,他不知道,春秋時卿大夫弒君跟玩似的,不僅有國君綠了自己弒君的,還有不能吃老鱉湯弒君的……應有盡有。
他覺得有些夸張,黑夫卻聽明白了陸賈的意思。
聽上去是一顆瓜惹得禍,可實際上,卻涉及到政府公信。
陸賈語重心長地說道:“君侯,吾等是兩年前秋天南下的,如今長沙瓜熟已有兩次,可數萬戍卒征夫,卻仍不得歸啊,瓜代有期,也變成了瓜代無期。”
黑夫默然,在邊疆屯戍一歲為戍卒,在咸陽力役一歲為正卒,這是律令明文規定的,自商鞅后,百年未改。
但朝廷不講信用,食言而肥,已不是一次兩次了。
早在十多年前,他率部奪取豫章后,秦始皇帝就讓謁者宣詔,讓三千南郡兵就地駐留,不得歸鄉。當時脾氣暴躁的共敖差點拔劍,被黑夫壓住,這才不情不愿地留下,遠征軍搖身一變,成了衛所。
雖然十年下來,隨著豫章郡日子變好,將吏們的抱怨少了,但他們對朝廷的信任,已無過去那么牢固。
類似的事,在整個江南地區,乃至于塞北新秦中,反復發生過多次,雖然朝廷也遷了永久性居民過去,但第一批戍守的兵卒,卻是被強行留下的。
隨著疆域越來越大,輪流戍守的經濟代價的巨大的,還是永久駐扎劃算,邊疆需要人才啊……
但高層卻忘了一點,那群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兵卒小民,他們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想法,安土重遷,并無保衛祖國邊疆的覺悟。
曾經,商鞅徙木立信,樹立了秦國的政府公信。隨著一百年的軍功授爵,所有秦人都認定,大秦有功必賞,有過必罰。可現在,隨著一次次瓜代無期,戍卒役夫對朝廷的信任,漸漸動搖,最終耗盡。
歷史上,秦末中原大亂,實力不俗的南方軍團被趙佗一煽動,直接斷了與母邦的聯系,拒不返回,恐怕就是出于對政府的失望。
而眼下,為朝廷食言壞律買單的,就是前線的將軍們了。
趙佗那邊還算處置得當,軍中沒怎么鬧事,但賈和沒意識到這點,秦軍士卒,因久不得歸憤懣不已,這份怨恨,聚集到賈和身上,說白了,他的死,不過是在為朝廷失信頂缸。
陸賈道:“今君侯雖殺賈和泄三軍之怨,但若不加更易,過不了太久,都等不到明年瓜熟蒂落時,那位新上任的辛將軍,甚至是昌南侯你,也會遭到士卒怨恨所指啊!到那時,下吏唯恐,軍中會有連稱、管至父之事!”
“大膽!誰敢如此?”利倉動怒,欲拔劍。
黑夫止住了他,看向陸賈:
“你是來替你的鄉黨、同袍們說情?想讓我放他們回家?”
陸賈下拜:“下吏也是在為君侯考慮,昔日,子貢向孔子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子貢又問:若必不得已而去,要去掉一項呢?”
“孔子曰:去兵。”
“子貢又問:若必不得已,要去掉兩樣呢?”
“子曰“去食,自古皆有死,然民無信不立。”
“民無信不立,軍無信,能立焉?能戰焉?還望君侯三思!”
引經據典,層層遞進,不愧是歷史上的名嘴。
黑夫負手稱贊:“好口才,不過,士卒歸與不歸,此乃朝廷之令,我縱然是大將軍,也無從更易。”
秦始皇已經下了死命令,不平百越,三軍將士均不得返國。當然,黑夫猜測,就算平了百越,這數十萬人,很大可能也永遠回不了故鄉了,他們多是秦始皇想要消滅的楚籍兵民,是這個國家的“毒”,自然要輸送到外面,禍害越人去了……
朝廷、兵民,各有各的理由,夾在中間難做人的,就是將軍了。
黑夫低頭看看案幾上剩下的瓜皮,笑道:
“這瓜,真不好吃啊。”
……
“陸生回來了!”
“怎么樣?昌南侯怎么說?”
半個時辰后,陸賈回到了營中,占軍中人數最多的淮南兵便都圍了過來,詢問紛紛。
他們都知道,是陸賈拜見大將軍,言賈和苛待楚籍士卒,隱瞞戰損的事,才促成那場痛快的斬首。
眼下,陸賈儼然成了楚籍兵民的代表,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替他們向黑夫請愿,訴說士卒思鄉之情。
陸賈被圍在其中,只能請利倉和同來的官吏約束秩序,向他們宣布大將軍的話。
“昌南侯說,他知士卒思鄉之苦,他也想家,但為將者,受命而不辭,敵破而后言返,將之禮也。”
“如今百越未平,兵戎未休,故將軍不能將汝等直接放歸。”
此言剛末,士卒們頓時鼓噪起來:
“說白了還是不肯放吾等!”
“他與那賈和并無兩樣啊!”
抱怨聲不絕于耳,陸賈只好讓他們肅靜,才提高了音量。
“不得胡言!昌南侯愛兵如子,因朝廷嚴令,不能縱士卒歸鄉。但他說了,不會讓士卒再越過三關,與越人交戰。入冬后,便有新卒來輪換汝等,讓服役滿兩年的人,離開此地,先去衡山、南郡的營地休整、屯田,一旦南方征平,汝等便可就近回家!”
“有人來輪換?”
“我家就在衡山郡邊上!”
“總算能離這鬼地方了!”
這是意外之喜,先前的失望化作喜悅,士卒之怨,思鄉是根源,但南方暑熱辛苦,也是他們恨不得立刻離開的原因。
眼下雖不得歸鄉,但最起碼,得到了將軍承諾,或去南郡,或去衡山,離家鄉近了一步,且氣候舒適,比在這飽受病痛折磨,深入險阻與越人死斗強多了。
士卒們驚喜不已,歡呼陣陣,終于,在一次次瓜熟失期后,盼來了一絲曙光。
昌南侯,一下子又成了萬眾敬仰的好將軍,他風評在無限制地拔高,軍營中已容不得說他壞話,雖然黑夫遮遮掩掩,沒有說他“不得縱兵歸鄉”的理由,事后卻有人替黑夫鳴不平。
“汝等也不要不知足,仔細想想,哪怕昌南侯現在就讓大軍就地解散,使彼輩手持致書歸鄉,也不會得到官府承認,回家都見不到妻兒父母,就會被緝捕,罰為刑徒!因為咸陽的朝廷發文說了,南征未定,不得歸也!”
據說,這話是陸賈說的。
所謂致書,就是證明眾人服役期滿,合法放歸的文書,這份文書一式兩份,一份送到戶籍所在地,另一份讓更卒們自己拿著,千萬別丟了。
你自己聲稱服役歸來?那可算不得數,必須有開具的證明。
可若是地方官府得了朝廷命令,不予承認呢?那縱然將軍開恩,也沒用。
想想還挺有道理的,這些話一傳十十傳百,于是,楚籍兵民,對黑夫只剩下感激,而怨憤,開始轉向失信的朝廷、官府……
玩全面戰爭,還知道把士氣耗盡的部隊往后拉呢,黑夫的判斷是,這群士氣枯竭的兵民,已不可用,留下部分有經驗的將吏,其余全部替換成武昌營訓練的新軍!
而且眾人也高興得太早,入冬前,這幾萬人還有許多活計:種田屯糧,伐木修路,甚至是開挖附近的鐵礦鍛造兵器,就算回到南郡、衡山,一樣要屯田種地,直到將他們的勞動力榨干為止!
黑夫的心,黑著呢!
陸賈也沒逃過,他被黑夫安排了一項差事,不得拒絕!
“陸生,你不是口才了得么?給你十天時間,為我去游說陽山關叛卒,十日之后,關門不開,大軍拔城,必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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