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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三章 什長得誅10人

  “什長韓信,伍長朱皂是你殺的?”


  軍法官去疾將事情經過的爰書草草看了一遍,抬起頭問被五花大綁,送到軍中法庭的高個青年。


  去疾乃南郡安陸縣湖陽亭人,十多年前,他因匿名投書案被亭長黑夫緝捕,卻因為他的舉報,順藤摸瓜破了一樁震驚全郡的盜墓案,從此走上人生巔峰……


  第二次伐楚,去疾在黑夫身邊任書佐,滅楚后,積功做了獄吏,后來在衡山郡鄂縣為獄掾。眼下黑夫在武昌營召集大軍,就調了豫章郡獄曹樂和去疾過來,擔任軍法官。樂為“軍正”,秩六百石,管軍隊,去疾為“軍正丞”,秩四百石,專門負責屯田、輜重兵。


  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去疾數月來,要應付各種各樣的案件,私斗、逃亡、瀆職,一些小事,就直接交給屬下處理了,今日的案子,若非死了人,他也不會親自出面。


  有趣的人,眼前名叫“韓信”的什長,是自己跑來稟報的,面對去疾的詢問,他不卑不亢地回答:

  “稟上吏,伍長朱皂,是韓信依軍法所殺。”


  去疾皺眉:“依軍法?但他的同鄉說,你是因為朱皂昨日當眾辱你,心中懷憤,故今日尋借口殺之。”


  昨天的事,去疾略有耳聞,伍長朱皂當眾揭了什長韓信的短,說起他曾鉆人胯下的丑事,引得全營哄笑,韓信當時卻什么都沒說,只是靜靜地扒完飯,恍若未聞。


  各營之人遂議論,說這韓信果然是膽小鬼,人人皆可欺之。


  軍中最瞧不起的,便是慫包孬種了,朱皂洋洋得意,他本就看這個空降來的無爵之人不順眼,這回揭露了他的本來面目,看韓信還敢不敢對他們吆五喝六。


  誰料,到了第二天,這“膽小鬼”,就在林場的一根木樁上,手持斧斤,把朱皂腦袋砍了!

  韓信一點沒有殺人后的慌亂:“我殺之,是因朱皂違反軍法,并非他當眾辱我。”


  “犯了哪條軍法?”去疾不以為然,在他印象里,這些小什長伍長,字都不識,也知道軍法?


  “戰誅之法!”


  韓信直接將原文背了出來:“什長得誅十人,伯長得誅什長,千人之將得誅百人之長,萬人之將得誅千人之將,左右將軍得誅萬人之將,大將軍無不得誅!戰陣之上,有亂行者誅,有敢高言亂令者誅,有敢不從令者誅!”


  一字不差,過去是沒有學習的渠道,來到軍營這段時間,韓信可一天都沒閑著。


  去疾詫異地將韓信重新打量:“你接著說。”


  韓信道:“朱皂輕我,箕坐無禮,最重要的是,他不服我命令,還出言不遜,說我若有膽量,就殺了他,否則就也鉆一鉆他胯下。”


  “我三次相勸,他卻依舊謾罵不休,韓信無奈,便援引戰誅之法,斬之。此來并非自首,而是帶回首級,向軍正丞稟明經過!”


  去疾搖頭:“雖有此法,但你殺朱皂是在大營附近的林場,而非戰陣,縱然朱皂不從號令,你大可將他拘了,稟明軍法官處置……”


  “林場,便是韓信的戰陣,事急不得不從權!”


  韓信垂首道:“聚卒為軍,有空名而無實,外不足以御敵,內不足以守國,此軍之所以不給,將之所以奪威也。什長雖小,亦是軍吏,若失了威信,便無法約束兵卒,兵卒不從吾令,散漫無禮,使得徭役、刑徒乘機作亂逃跑,出了事,這罪責,誰能承擔?對這種害群之馬,韓信不得不即刻誅之!以震懾眾人。”


  去疾似乎被說服了,點頭道:“你才上任兩日,是如何說服其他人,助你拿下朱皂的?”


  韓信道:“朱皂自大,自詡為昌南侯同鄉,常欺辱衡山郡兵,旁人深恨之,當時,他既不敢冒死殺我,那就只能被我所斬。”


  去疾明白了,但韓信卻讓他更加驚異,做事條理清晰,該殺人時絕不遲疑,這還是那個鉆人胯下的膽小鬼么?


  他在案幾上記了幾筆,看向韓信。


  “最后一個問題。”


  “軍中不少什長,縱然屬下有不服號令者,頂多層層上報,由軍法官抓住此人,打幾鞭子而已,你倒好,直接殺了!真是膽大。既然如此,為何在家鄉,卻因膽怯而鉆人胯下?莫非這是不實之言?”


  韓信咬咬牙:“韓信的確曾在家鄉受胯下之辱,但當時,他辱的是我一人,與之私斗則犯律。而現在,朱皂辱的,卻是是軍法軍紀,殺之無罪!”


  “于私可退,于公,不可退也!”


  “好,好一個于公不可退。”


  去疾肅然,讓韓信先退下,他召同什數人上堂,詢問經過,與韓信所言一樣,便與左右商議一番后,下令松綁。


  “朱皂不服號令,韓信依軍律殺之以正軍威,無罪,你可以走了!”


  ……


  與民事不同,秦軍的軍事法庭極其高效,給這起案子定調后,左右有些遲疑地問去疾:


  “軍正丞,就這樣放了?那小什長雖然說了一堆漂亮話,但依我看,他還是因私怨殺人!”


  秦律把有無犯罪意識,作為量刑定罪的主要依據,在屬下看來,只要證明韓信有報私怨之嫌,便能再次緝捕!


  去疾瞥了一眼屬下,說道:“大將軍無所不誅,什長得誅十人,這是軍法上所寫,字字在錄。朱皂不從軍令,韓信殺之,合理合法,那便無罪。”


  “但他殺的,可是南郡人啊……”屬下面有不平,他與朱皂是同縣老鄉。


  “南郡人犯法便殺不得?得供著?這話是誰說的?”


  去疾大怒,拍案而起,雖然他也是安陸舊部之一,但對那些打著“南郡子弟”名號,違規亂紀之輩,卻深惡痛絕。


  “傳我之令,將朱皂頭顱懸在轅門上示眾,這件事,也正好給營中眾人提個醒。”


  去疾掃視來自南郡的書佐小吏們,冷笑道:

  “軍中與縣鄉鄰里,還是有差別的!那朱皂還自詡為南郡子弟,君侯鄉黨,欺辱外郡兵民?呸!這種老鼠屎,死了也好!省得敗壞君侯名聲!“


  眾人頓時訥訥,不敢再言。


  去疾則將這件事寫入記錄的爰書里存檔,嘴里還嘀咕道:


  “一個小什長,居然熟讀軍律,還口出盡是兵法,這搜粟都尉不知從哪找來的手下,不簡單啊……”


  ……


  “蕭君。”


  半個時辰后,韓信跪在蕭何面前,向他請罪。


  “韓信為蕭君招惹事非了。”


  蕭何放下手里的糧食簿冊,抬頭道:“我還來不及派人去為你說情,你便自己脫身了,哪來的事非?”


  蕭何比了比手,示意韓信起來,目光投到他還微微顫抖的手上。


  “第一次殺人?”


  韓信也注意到自己手上的戰栗,索性捏成拳頭,這樣就看不到手指抖動了,他笑道:“是頭一次。”


  尤記得動手前,被按在木樁上的朱皂依舊罵聲不絕于耳,真是個蠢得不可救藥的愚夫啊,前一刻還以為韓信是個膽小鬼,不敢殺他,出言不遜,說:“你有膽量,;來殺了我啊?”等韓信當真舉起斧鉞時,他卻害怕了,出言威脅,說:“我是南郡人,是昌南侯鄉黨,父兄曾是他舊部,你敢殺我試試!”


  韓信沒有理會,利斧揮下,沉重而精確,一擊致命!血濺了旁人一臉。


  但這之后,不知是斧鈍還是手滑,他連斬了四次,才將頭顱與軀體分開,完善后,心里撲通亂跳。


  唉,還是手生。


  將這事隱下,韓信把去疾審問他的經過說了一遍。


  蕭何靜靜聽著,發問道:“韓信,你之所以殺人,真的是因公么?”


  韓信聰明,但在信任的人面前,卻極為老實,他搖頭道:“也有私心,此僚當眾辱我,若不殺他,我便無法在軍中立足。”


  他已有過一次受辱后無容身之地,只能倉皇離鄉的經歷,不想再來一次。


  但與淮陰不同之處在于,這次韓信是個吏,手中有權,背靠蕭何,可以號令眾人。


  正好,那朱皂蠢笨,居然自己撞到刀口上,既然他不從號令,士送上借口,這就怪不得韓信了。


  他看錯了韓信,慈不掌兵,一個懦弱的人,怎可能揮師東征西討,點兵多多益善?


  殺一人而三軍震,則殺之!就這么簡單。


  蕭何夸了韓信:“你應變得不錯,看來是將軍法吃透了。”


  韓信苦笑:“蕭君謬贊了,韓信并無過人武藝,有的只是好記性,身處軍中,軍法,是我唯一能利用的武器,豈敢不日夜打磨?”


  蕭何拊掌:“說得好,不過,你過去的事,已人盡皆知,我會派人查查,是誰嘴碎說出去的,定嚴懲不貸。”


  將這件事傳出去的人,只可能是蕭何的隨員,見過韓信在淮陰時的窘相。


  “蕭君,不必了。”


  韓信卻謝絕了蕭何的好意,說道:”這件事,讓人知道也正好。”


  蕭何詫異:“人皆樂道其善而隱其惡,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就不氣惱?”


  “加以遮掩,難道就能裝作事沒發生過?”


  韓信有他自己的想法,低聲道:“韓信不會忘記那胯下之辱,更不會忘記自己是何人,因為別人不會忘記,我越是遮掩,彼輩便越會津津樂道。”


  這是韓信多年來的經驗。


  “不如就讓人盡皆知罷,也讓韓信記住這件事,蕭君不是告訴過我一句話么?知恥,而近乎勇也!”


  蕭何頷首道:“果然,韓信雖為布衣,其志與眾異也。”


  他沉吟后道:“木場的活先放下吧,讓你去那邊,大材小用了,從今天起,你便是屯長,做我親衛!”


  韓信拜謝蕭何,但又面露難色。


  “可是蕭君,我沒有爵位,做什長尚可,無尺寸功爵卻被提拔做屯長,難免惹來非議。”


  蕭何笑道:“放心罷,朝廷已下詔令,此番南征,軍中不更以下者,皆賞一級爵,我已將你放進第一批名單里,很快便能落實。”


  “這么說,我也是公士了?”韓信有些自嘲,這爵位來得也太輕松了。


  “不是公士,是上造。”


  蕭何將一份文書遞給他,看著韓信驚喜的目光,露出了惜才的笑:


  “我已替你納粟千石,你只需要在上邊寫上名,按下手印!”


  ……


  “家主對韓信真是看重啊。”


  韓信再三拜謝,感恩戴德地告辭后,常年侍候在蕭何身邊的老家傭走了出來,他服侍了蕭家兩代人了,看著蕭何一步步從小吏做到六百石。


  老家傭也知道,家主慧眼識人,但自從沛縣劉季后,就從未見他對一個人如此重視。


  蕭何看向他:“你覺得,韓信曾受胯下之辱的事,是怎么傳出去的?”


  老家傭笑道:“在淮陰時,滿船的人都知道韓信的窘迫,眾人見家主厚待韓信,心生嫉恨,遂揚其短。”


  “會是誰呢?”蕭何顯得很困惑的樣子。


  家傭想了想:“應是個嘴碎的小隨從,或許,就是老仆我!”


  蕭何點頭:“沒錯,誰都有可能,查無可查,此事到此為止。”


  “老仆會守口如瓶,將這件事,帶到棺材里!”


  家傭退下后,蕭何回想整件事,覺得十分滿意。


  他就是想看看,韓信到底是石頭,還是塊玉。


  若只是塊石頭,即便廢了也不可惜。


  “若他是真玉,豈會怕刀削雕琢?”


  事情按照預想的發展,韓信在輿情譏諷下,再度進退維谷,卻靠自己的智謀,對軍法的運用,完全扭轉了局面。


  而韓信方才的自述,更讓蕭何刮目相看,他沒看錯,韓信果然是一位人才!

  假以時日,還可能成為大才!


  要施惠,就得施到底!那一千石粟,便是蕭何對韓信的第二筆投資。


  不容易啊,這塊璞玉,經過打磨,總算露出來一個角來了。


  但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還得再磨磨。


  來到武昌營后,被一群南郡軍吏包圍,蕭何深感勢單力薄,唯一有交情的曹參遠在膠東,兒子蕭祿,同鄉周昌等人皆為中庸之輩,不足大任。蕭何需要能得昌南侯重用的朋友,讓他嶄露頭角,以此固身。


  蕭何會尋找最合適的時機,將韓信推薦給昌南侯……


  但不是現在。


  看著案幾上的地圖,蕭何思索道:“算算時間,昌南侯,也應該經由靈渠,抵達桂林了罷……”


  老蕭雖然會看人,卻無法料事如神,黑夫沒去桂林,一個突發事件,讓他調轉方向,去了長沙郡最南端的陽山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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