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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八章 騁望瑯琊臺

  膠東的那陣風,也吹到了南邊的瑯琊。


  瑯琊為古莒國之地,后來割讓給了齊國,又一度作為越王勾踐的都城,但越人不能越過江淮守之,遂入于田齊,成了齊國五大行政區的“莒”。瑯琊城便是莒地的重要海港,也是秦始皇這次東巡的重要目的地。


  瑯琊城港以東,海畔有山,形狀如臺,高百丈,故曰“瑯琊臺”。秦始皇抵達這里時,當地官員已經征伐三萬民夫,拓寬了道路,在瑯琊臺上為皇帝修建了一座氣勢恢弘的行宮……


  這座行宮坐落在高百余丈瑯琊臺上,臺下修成“闊三四丈”的御路三條,云層里拔起九座山峰,峰間有石道,名曰“云梯”。時值初春,云梯兩邊山坡上喬木、灌木等植被遍布,重新煥發了生機,攀爬過程中猛一回頭,就能望見繁榮的海港和奔騰不息的碧藍東海。


  秦始皇來到瑯琊行宮的第一天,就熬了一整夜,批閱因趕路而耽擱的奏疏,這一批就是夙興夜寐,到了雞鳴時分,也睡不著了,索性披上厚裘,讓趙高等親隨陪同,在瑯琊臺上觀海望日。


  眼看鮮紅旭日從海上躍出,漫天紅霞,頓覺胸中塊壘頓消,熬夜的疲倦也不翼而飛。


  他索性不睡了,喊來瑯琊郡守,問起關于瑯琊臺的事來。


  “我看這瑯琊臺行宮外墻古舊,壁上滿是藤蔓,修筑有些年頭了,最早可追溯到何時?”


  瑯琊郡守稟報道:“最早來此處的君主,應是齊桓公、齊景公,皆樂瑯琊之景,數月不歸。不過那時瑯琊臺上宮室簡陋在,真正大興土木者,應是越王勾踐……”


  越王勾踐二十九年,勾踐既滅吳,欲霸中國,徙都瑯邪,立觀臺于山上,周七里,以望東海。


  這便是瑯琊臺上七里石城的來歷,難怪建筑風格頗有南方特色。


  秦始皇看向一旁的丞相李斯:“會稽到瑯琊,有多遠?”


  李斯稟報道:“走陸路,恐近兩千里,走水路,至少也要千五百里。”


  秦始皇聞言搖頭道:“越王勾踐倒是雄心勃勃。”


  越國這跨越千里的遷都看似不合理,但秦始皇卻能夠理解,勾踐也學了吳王夫差,一心求霸,當時諸侯都集中在北方,而越國的都城在會稽,偏居南方濱海一隅,鞭長莫及,要實現霸業,必須得遷都。


  這就跟秦國想要崛起,必須從偏居一隅的雍,遷到靠近中原的咸陽一樣。


  瑯琊顯然是個不錯的地點,南連淮、泗,北走青、齊,聯絡海岱,控引濟河,山川糾結,足以自固。吳王夫差以此為跳板,侵齊伐魯。越人既滅吳,亦出瑯邪以覬覦齊魯泗上。


  越人擅長舟楫,瑯琊則是優良的海港,瑯琊臺的西南、東北方向均有可避風停船之港灣,適于船只往返。瑯琊郡守說,當年越國令水軍士兵兩千八百人砍伐樹木造舟,經過了五年的精心備戰,出動了“死士八千人,戈船三百艘”的大規模舟師,一舉占領此地。


  這數量是十分龐大的,眼下秦朝北上支援瑯琊的會稽舟師,也僅到這數量的一半。


  瑯琊郡守又道:“勾踐以瑯琊為都后,一度稱霸齊魯泗上,據說連孔子都帶著諸弟子七十人,奉先王雅琴,前來拜謁勾踐……”


  “哦?”


  秦始皇來了興趣:“勾踐如何對待孔子。”


  他很好奇,一個是于越蠻夷的霸主,一個是尊周禮的賢人,這二者見面,會是怎樣的場景?

  “聽當地人說,勾踐見孔子的場面可不友善。”


  瑯琊郡守稟道:“當時句踐乃身被賜夷之甲,帶步光之劍,猶嫌不夠威武,還要手執屈盧矛,身邊有300名斷發文身的敢死之士,設在城門之外,孔子及其弟子寬袍大袖,從300人間經過,方能拜謁勾踐……”


  陣勢逼人也就罷了,那勾踐見到孔子的第一句話,便沒有絲毫客氣,直接問:“夫子何以教我?”


  越人就是越人,與中原候伯至少要客套謙遜一番不同,直接就問孔子:請問你拿什么教導我呢?言語中沒有尊敬,只有挑釁和輕蔑。


  孔子的應對倒也得體,鄭重其事地回答:“丘能講述周公之道,在此,便先演奏雅琴奉獻給君上罷……”


  然而孔子料錯了,他這招對付齊景公、衛靈公,甚至是楚國葉公好使,對越王勾踐卻不頂用,剛要撫琴,卻被勾踐的話打斷了:

  “越人的性格脆弱又愚笨,在水上航行,在山上居住,以船為車。喜歡兵器敢于拼死,卻不懂雅琴,夫子卻以雅琴教導他們,恐怕沒什么用!”


  在于越人勾踐看來,雅琴禮樂皆是無用之物,他這是擺明了,不給孔子的”周公之道“任何發言機會,于是這場難得的相會,便不歡而散了……


  秦始皇聽罷后,卻笑道:“勾踐做對了,儒生之學,的確對霸道無用。”


  天下禮崩樂壞已有好長時間了,孔子卻講究儀容服飾,詳定繁文縟節,就是幾代人也學不完,畢生也搞不清楚。若越王勾踐用這套東西來改變越人之俗,雖然能被齊魯之人稱贊一番,但與想要追求的霸道,卻是背道而馳。


  在秦始皇看來,儒者這種人,能說會道,卻以文亂法,且他們高傲任性,自以為是,不能任為下臣使用,四處游說乞求官祿,可但凡重用他們的國家,比如魯國,比如中山國,最后都衰亡了。


  所以,別說是沒啥文化的勾踐了,就算是他的先祖秦孝公,當年商鞅初入秦,分別以三皇五帝之道和湯武之道說之,秦孝公都聽得直打瞌睡,直到商鞅開始講述霸道和變法,秦孝公才精神抖擻,數次移席近聽。


  不過,秦始皇仔細想想,當年越國面臨的情況,和如今的秦卻有些相像:

  中原人視越為蠻夷,也有人視秦為戎狄之邦,秦的那一套律令制度,不被散漫慣了的關東人認可。


  秦始皇也做過妥協,一度想通過封禪泰山,承認關東神系,來完成他的大一統,但結果卻是在泰山遇到風雨,遭儒生諷刺,以古非今……


  挾書令頒布后,儒生暫時噤聲了,但沉默之下,敵對之意更甚。


  “越王勾踐不用孔子,不用儒生是對的,但昔日龐大,南北跨越千里的越國,要如何才能一統江淮瑯琊之俗,如何才能長久不衰呢?”


  這個問題,越國沒解決,越王勾踐死后,越很快就衰敗了,甚至被楚國攻擊,奪走了淮南淮北,使得國都瑯琊和本土江東會稽中斷了聯系,顯赫一時的越國,就此走向分裂滅亡。


  這件事對秦始皇而言,是有些告誡意義的,是夜在瑯琊臺行宮,秦始皇翻來覆去,想的都是這個問題。


  “齊桓晉文,夫差勾踐,多少霸業,均是及身而止啊……”


  不止是子孫不肖的問題,兼而不能凝,也會讓完整的大國轟然瓦解。


  秦始皇如今最寶貴的就是時間,他已經很清楚,少了十年二十年,這件事是完不成的,他渴望長生不死,如此才能有足夠的時間,讓天下真正實現一統。


  雖然封禪泰山給秦始皇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而在膠東,那群嘴上沒譜的方術士也讓皇帝大失所望。但整合各地神祇,最終實現九州同俗,六合同貫,依然是秦始皇認定“一統天下”的正確方式!


  于是到了次日,秦始皇便在瑯琊臺祭祀了“四時主”。


  “四時者,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取予有節,出入有時,開闔張歙,不失其敘;喜怒剛柔,不離其禮。”


  四時主神是齊地八神主之一,與齊人的生活最為密切。它主宰著四季,決定著莊稼的生長和農業豐收,以及一年四季隨著潮漲潮落,正是這些海產品,滋養了瑯琊延續至今。


  所以在瑯琊,無論君主還是黎庶,都要崇拜它,他們選擇在瑯琊臺設立神祠、祭臺,以感謝四時主神給人們帶來的富足。


  秦始皇也希望,四時主能讓帝國萬世永存……


  鄭重其是地祭祀了四時主后,秦始皇又按照巡游的老規矩,在瑯琊刻石立碑,頌秦功業。


  “維三十二年,皇帝作始。東撫東土,以省卒士。事已大畢,乃臨于海……”


  石刻里,照舊是對皇帝車同軌書同文功勛的贊譽:“普天之下,摶心揖志。器械一量,同書文字。”


  但與先前幾次刻石不同的是,秦始皇將膠東出現的新氣象,也刻畫入文中:


  “皇帝之功,勸勞本事。上農除末,黔首是富。”


  “紙張印刷,淋鹵得鹽。二十四節,諸產繁殖。”


  說的盡是黑夫的文教、農圃之事,黑夫未敢居功,將它們都算到了秦始皇頭上。在秦始皇看來,膠東是帝國其他郡縣的典范,這些東西應該即刻推廣開來。


  “六親相保,終無寇賊。黔首安寧,不用兵革。”


  雖然膠東寇賊還為厘清,但秦始皇默認他們已經是死人了,他對自己的膠東郡守,很有信心。


  皇帝還將自己未來的期望,統統刻諸石上:


  “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功蓋五帝,澤及牛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熟悉的《秦頌》在海邊回蕩,秦始皇帝立于瑯琊臺上,看著臺下風雨沖刷礁石,他相信,自己在統一天下過程中遇到的諸多小問題,最終都能迎刃而解,他的帝國,將如東升的旭日,必將越來越熾熱興旺!

  “日月所照,舟輿所載。皆終其命,莫不得意!”


  ……


  或許是因為徐市遭黑夫所囚,已沒機會忽悠皇帝派他帶童男童女三千人出海了,所以秦始皇在瑯琊停留時間,并沒有歷史上三個月那么長。


  到了二月下旬,他帶著大隊人馬離開了瑯琊臺,準備繼續巡游東方諸郡縣,下一站,便是東海郡……


  數千人的車馬隊伍行進在莒縣西南的山路上,這一帶均為泰沂山余脈,丘陵縱橫,大多呈東南西北走向,頗為顛簸,尚未修筑馳道,故道路狹窄,隊伍拉得老長。


  最前方是昨日便來勘察道路,排除險情的郎衛軍,一路上,車騎們導引傳呼,驅散行人,郎衛在車上執角弓,違令者射之,乘高窺瞰者亦射之!


  總之,秦始皇前行的二十里道路,都被郎衛軍如同梳子般梳過一遍,確認野無遺孑方可通行,確保沒有任何宵小跳梁。


  至于皇帝車輿處,竟有六輛一模一樣的金根車,其中只有一輛是主車,其余皆為副車。周圍更有屬車環繞,還布滿了步、騎武裝郎衛,將秦始皇帝保護得結結實實不清楚出行規格架勢的人,恐怕要看云暈了頭。


  因為道路狹窄,莒南丘陵一帶許多地方只能容一車,于是環繞左右的副車只能或前或后,改由衛士緊隨諸車保護——至于皇帝在哪輛車之上,外人卻無人能知,而知情者敢泄密者死!


  周圍都是茂密的樹林,恰逢清晨,形成了濃厚的大霧,秦始皇昨天又熬夜批閱奏疏了,此時正閉目養神,皇帝日益蒼老的身形搖搖晃晃。車輿之前,中車府令趙高在前方兢兢業業地駕車,操縱六駿,小心避免任何顛簸,他駕車總是那么穩。


  李斯,葉騰,張蒼等官員車次居后,眾郎衛則環列四周,警惕地注視周遭險峻山嶺叢林,車隊吱吱呀呀,邁著緩慢而乏味的腳步前行著。


  隨著太陽漸漸升起,山谷茂林間的霧氣漸漸淡去,就在霧將散未散之際,有眼尖的郎衛卻注視到,距離道路十余丈遠的林間小丘之上,有一道異樣的光芒閃過,似是金鐵之器的反射……


  還不等他過去查看,出言示警,從那小丘之上,便有一人騰地站起,原地旋轉數圈后,猛地拋出一物,徑直朝車隊飛來!

  “有刺客!”


  示警聲立刻響起,但郎衛們的豎盾阻攔還是慢了一步,巨大的鐵椎旋轉著,借助居高臨下的優勢,砸向秦始皇車駕。


  “轟隆!”


  郎衛軍們來不及反應,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著,車隊里,一輛靠后的金根車被重物擊中后,連帶著六匹駿馬轟然倒地!


  蝴蝶翅膀扇起了風,改變了很多事情,但遲到了三年的那一擊,還是來了!

  這一擊,如同飛石擊水,激起了滔天巨浪!整個車隊的馬被驚嚇到,紛紛嘶鳴起來!


  這一擊,也注定讓天下震驚!


  和歷史上,博浪沙刺殺誤中副車不同,這一次,在莒南,這枚巨大的鐵椎,不知是運氣還是算計好的,竟直接命中了皇帝乘坐的主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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