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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一章 奸生子

  秦始皇二十七年二月初,安6縣獄掾怒接到了一起報案,自告者是本縣田佐吏衷。


  衷雖然爵位職務不高,卻是本縣第一豪強,右庶長黑夫的兄長,怒不敢怠慢,立刻親自接待了他。


  衷已經年過三旬,過去的他是個黑瘦的農夫,近些年富貴后,面色圓潤了不少,但衣著依然簡樸,一身麻衣。


  雖然黑夫名望顯赫,冠絕安6,可衷一直很低調,老老實實在縣寺上班,兢兢業業地巡查農事,有時甚至會光著腳,扛著鋤頭下地給百姓演示關中那邊傳來的深耕之法。


  就是這么一個老實人,很難想象他會卷進一場官司里,更別說作為原告了。


  被怒邀請上堂后,衷道明了此行的原委。


  “竟有人詐稱右庶長之外婦、奸生子?”怒聽完之后,十分震驚。


  外婦,便是古代的“小三”。“奸生子”,則是秦律里對非婚生子的稱呼,因為未婚通奸本就不被官府提倡,所以奸生子地位很低,沒有身份繼承權,好一點的,被父親承認,可能混到一點財產,差些的,在家中與仆役無異。


  盡管秦始皇立法打擊通奸,但南郡的“奸生子”仍然層出不窮,畢竟荊楚云夢之地,自古就有這種傳統。


  比如五百年前,楚國若敖氏的貴族斗伯比,和鄖國公女私通生子,為了遮掩這丑事,就將嬰孩遺棄到云夢澤中,被母虎撫養,喂之以乳,見人亦不畏避,鄖子以為神物,便帶回鄖國命其女撫養,取名叫“斗谷于菟”,意思是“老虎哺乳之子”。


  所以南郡官吏在外面有外婦,實屬正常,但怒卻不相信黑夫會做這種事。


  “多年前右庶長任湖陽亭長,我為縣獄令史,常與他往來。深知右庶長只愛與壯士嬉戲游樂,不近女色。遇上街巷市肆有女子調笑引誘,也目不斜視,那兩年間,休說是外婦,連女閭都不曾去一次!”


  “可不是。”


  衷說道:“不過那女子自稱是九江郡豫章人,在軍市中為妓,三年前我仲弟南征途徑潯陽,曾招她侍寢……”


  “這……”


  怒這下不好判斷了,軍中是最寂寞的,秦軍數十萬人征楚,打了兩年才完全滅亡楚國。結果這兩年間,楚地便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了許多奸生子來,都是秦軍兵卒在當地留下的種子,至于那些楚女是自愿還是被迫,便不得而知了。


  衷嘆氣道:“仲弟從未與吾等提及此事,但那女子將時間、地點都一一說出,甚至連仲弟當時的爵位、職權也沒錯。家母一直想讓仲弟有子嗣,聽了這些后,又看那三歲孩童色黑,與仲弟少時還真有幾分相似,便信以為真……”


  老人家總是容易輕信,而且還覺得子孫多多益善,有個外婦所生之子也沒什么。


  可大婦卻不這么認為。


  “好在我那弟婦只問了一句話,便讓那女子露出了破綻。”


  說到這里,連衷都不由佩服自家弟婦的冷靜理智,換了一般婦人,肯定會妒意大,她卻只是冷冷地問了那女子一句。


  “你說他與你數次同寢,是派人召你去大帳,還是自己鉆女閭窩棚?”


  女子說那人是夜里自己來的,她也曾問,但自稱‘別部司馬黑夫’的人說自己的身份高貴,直接召她去大帳不太好,所以易裝而來。


  其實,葉子衿當時心里也有些拿不準,在閨帷之樂時,她家良人雖自稱之前從未碰過女子,但子衿卻有些不信。


  良人手段嫻熟,除了新婚夜較為憐惜她,淺嘗輒止外,之后便一不可收拾,總要求自己做些羞人的姿勢,恐是一個風流場的老手,雖然沒聽說有什么劣跡,但肯定有過不少女人,不然哪里這么熟練?


  雖然有嫌疑,但從這婦人所述經過里,葉子衿也料定,此事八成是假的。


  “他事后可付錢了?”葉子衿又問了一個關鍵的問題。


  女子猶豫了片刻,說未曾,只給了她一塊麻布做衣裳,次日就隨大軍離開,杳無音訊了。


  不過她卻一直記著這件事,之后幾個月都沒有與人同房,直到有了身孕,一直在江邊挺著肚子翹以盼,但那聲稱”休戰后就來接她“的軍官,再也沒有出現過。


  女子誕下嬰孩后獨自撫養了兩年,多方打聽,這才想辦法搞到驗傳,乘上黑夫安排在夏口、九江之間免費運送兵卒家眷的船舶,來了安6……


  “聽到這,母親與我便知道,這等混賬事絕非仲弟所為。”


  衷順便遞上了證據,是一卷竹簡,及一本麻紙的線裝書。這是黑夫新鼓搗出來的東西,過去一本書要分許多卷,但如今直接編成一本即可。


  怒接過后,卻見上面赫然用隸書寫著《南征記》,再看里面的字跡,十分娟秀,像是女子所書……


  “是我仲弟南征豫章時所書,記錄每日行軍布陣,風土人情,以及做了何事,弟婦為他謄抄在紙上。”


  而對應女子說“黑夫”鉆進她窩棚的那一夜,雖然地點都是在潯陽,但陳年竹簡和紙書上卻赫然記著:


  “舟過九江州渚,行未十里,忽風云騰涌,波浪大作,急系纜于潯陽。是夜宿于此邑,登樓船訪五百主趙佗,與之談至深夜,宿于船上,次日,復開霽,遂行”。


  這樣一來便對不上了,雖然那女子矢口否認,說自己記錯了具體是哪一天,但黑夫記得清清楚楚,他在潯陽只待了一夜,謊言便不攻自破了。


  事后女子也老實交代了,她其實早就猜到,那天來夜宿的軍官是信口吹牛,冒充黑夫,根本不可能是別部司馬這樣的大官,但她還是帶著萬分之一的期望,攜子渡江而來。


  “家母憐之,本想收留這對母子,但弟婦卻不同意。”


  衷初見葉子衿時,只以為她是性格溫和的大家閨秀,說話做事輕聲細語,可今天,她卻展現了自己的強勢!


  她說:“若此女真是良人外婦,此子真是良人之子,我自當妥善安置,以嘉柔美食養之,視如己出。”


  “但彼輩只是心懷僥幸的偽詐之徒,若心軟收留,風言風語恐會傳遍安6,傳遍南郡。鄉里鄙民,多是喜好熱鬧之徒,寧信其有,假的到了他們口中,也會變成真!”


  這話句句都在理上,于是衷的母親便退了一步,說不留就不留吧,也別怪這個可憐女人了,給她點盤纏,讓她回潯陽去吧。


  葉子衿仍不同意,她作揖至地,聲音溫和,態度卻十分堅決。


  “母親,賞不勸謂之止善,罰不懲謂之縱惡。這女子雖可憐,做的卻是違法之舉,若給她錢帛放她離開,且不說我家犯了包庇隱惡之罪。縣人見此女得利,恐怕過些時日,懷抱孩童來冒稱良人之子的女人,要踏破門檻了!”


  少女給出了唯一的解決方法:“舉咎報官,請官府厘清此案,然后將女子回原籍審理,定要找到那個冒充良人,欠下風流債的惡徒!”


  雖然秦律嚴苛,但作奸犯科之徒仍然不少,冒充詐騙也時有生,比如數年前,鬧出很大影響的南陽學室弟子冒充馮毋擇之子騙取錢帛一事,南征大軍良莠不齊,不排除有軍官在女閭里冒充上司。


  那個冒充黑夫的軍吏,才是萬惡之源,必須抓住嚴懲。


  “如此,方能讓此事平息!”


  這便是衷今日破天荒地來做原告的緣由。


  “右庶長夫人……真不愧是郡守之女,行事有葉郡守余威啊。”怒贊嘆不已,覺得這位夫人是真的惹不起。


  衷也點頭同意,帶著那哭哭啼啼的女子來縣寺前,他也曾擔心地問弟婦:

  “我家如此做,雖踐行了律令,但如此對待孤兒寡母,會不會被縣人認為不仁?”


  葉子衿卻有她的道理:“伯兄,君子愛人也以德,小人之愛人也以姑息。我以為,當行君子之愛,勿行小人之憐,再說了……”


  “設船舶,開糖坊,饗父老,養子弟,我家在安6所施的仁德已足夠,安6人也十分愛戴我家,但妾竊以為,還缺了一點東西……”


  “缺了什么?”衷問道,不知不覺,黑夫不在時,他們家已以葉子衿為主心骨了。


  初為人婦的少女沒了在黑夫面前的乖巧聽話,笑容中竟有隱隱的威勢。


  “敬畏之心!”


  ……


  就在黑夫被妻子洗清了養外婦,奸生子嫌疑之際,千里之外的泗水郡沛縣,泗水亭旁的里閭中,大胡子的劉季將一個睡眼惺忪的嬰孩高高舉起,哈哈大笑。


  “這鼻子,這額頭,與我一模一樣!真是我的種!”


  面色蒼白,滿頭是汗的曹寡婦虛弱地躺在破陋的草席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她已經開始憧憬嫁給劉季后,被人尊稱一聲“亭長夫人”了。


  但她的笑容,很快就凝固了,劉季逗弄完取名為“肥”的嬰孩后,一低頭,竟理直氣壯地對曹寡婦說了一句話。


  “我承認此子是我的,每月會送兩石粟養活你們母子,但我不能娶你!”


  他不要臉地說道:“我正妻是要娶一閨秀淑女的,你只能做我我外婦……”


  曹寡婦頓時變了顏色,氣得抓起一個土塊,就朝劉季扔去,罵道。


  “劉季,你個天殺的!昔日浪蕩游子,今日斗食小吏,無錢無宅,還想娶名門淑女?我呸!”


  她抱起劉肥,哭道:“乃母也不稀罕你養,這娃也不是你的,是我與鄰家鞋匠所生,你滾罷!”


  劉季連忙躲開,跑出門后,還伸頭進來,嬉皮笑臉地說道:“曹氏,我事先只答應養你,可沒答應娶你,大丈夫言出必行,你且等著,我現在便將這月的糧食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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