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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執斧斤者

      黑夫恭順地離開了那個讓他坐如針氈的小堂,出來以后呼吸著外面的空氣,才感覺自己總算脫離了險境。


      “這郡守騰真是個老陰逼……”


      過去一年多來,黑夫的仕途一直順風順水,不論是在魏國做戶牖游徼時,讓張氏誠服,又與陳平搭上了線;還是在伐楚之戰中順利吸引李由眼球,成了他的短兵百將,又在鲖陽大顯身手,不僅得了靠山,還讓數百南郡兵心存感激,可謂名利雙收。


      這一切,都是由黑夫自己主導的,就連與李由的關系也是如此,并非接受施舍,而是黑夫先投之以桃,對方才報之以李,雖是親信,但黑夫亦有自己的底氣和尊嚴。


      直到今日,他終于在郡守府翻了船。


      一切都明白了,葉騰弄這么大的陣仗,不過是為了嚇嚇黑夫。先一巴掌將黑夫打倒在地,然后再將他扶起來,露出了笑,好言說我打你其實是為了你好……


      對方是兩千石大吏,黑夫還能怎樣?只能連聲感激,可他心中,反倒有種被人打了埋伏的憋屈之感。


      “能混到兩千石的人物,個個都是人精,我以后行事要謹慎一些,不能再像從前那樣,留出破綻讓人一眼看穿了。”


      他也意識到,和這些在政壇廝混了幾十年,根深葉茂的大人物相比,自己還只是一顆春天的小樹苗,同時又有了一絲危機感。


      黑夫初入郡城時,想著自己要做個“有用的人”,進取心很強。可如今看來,顯得太有用,太顯眼了也不是什么好事,這不,他才是一株初長成的小梓木,就已經有葉騰這個起早的樵夫匠人磨刀赫赫等在一旁了……


      這世道,有用的梓木,和無用的社櫟荊棘一樣,都算不得安全。


      只有當你手中也有執掌生殺的斧鉞時,才能有一夕安寢。


      離開郡守府的時候,黑夫又聽到了那陣略顯若隱若現的生疏琴音,方才緊要關頭,還得多謝這琴音無意間救了他,就像救了劉備的那道雷霆閃電。


      “這是誰在彈琴?”


      黑夫看向一旁的郡守屬吏。


      “應是郡守之女。”


      屬吏笑道:“郡守之女年未及笄,每日都要從女師處修習琴瑟,吾等都習以為常了。”


      “彈得真好。”


      明明是生疏的琴音,黑夫卻沒來由地夸了這么一句,而后再度回望方才那座小堂,暗暗下了決心。


      “不甘心啊,我什么時候,才能成為手執斧斤的樵夫呢?”


      ……


      與此同時,葉騰的書房內,內室的帷幕被掀開,一位穿著深衣的中年文士走了出來,朝葉騰行禮。


      “郡守方才可將這年輕的左兵曹史嚇壞了。”


      葉騰笑了:“年輕人,嚇嚇何妨?若不經嚇,又怎能知道他是不是真正的梓材呢?”


      這中年人是郡守騰的長史,身為二千石高官,葉騰有資格征辟私屬幕僚,而長吏便相當于幕僚長,這位來自韓地的長吏跟了葉騰多年,作為心腹,為主君查缺補漏是他的職責。


      于是長吏又道:“但方才此子所言,亦不可盡信。我奉命查過黑夫祖輩三代的籍貫,黔首庶民之家,到他這一代才略識文字,遠無家學相傳,近無名師指點,為何數年之內,竟于工、農、醫三業皆有驚人之舉?此事仍有蹊蹺,主君不可不察。”


      葉騰卻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適可而止,既然他已將事情解釋通了,何必追查到底?就算他的話不盡屬實,那又如何?”


      長史略顯驚訝,郡守不是說,就是想聽黑夫說實話么?

      “我想聽的,只是我愿意聽的實話,只是能在大王處交待得過去的實話。”


      見長史有些迷惑了,葉騰便反問他道:“鄭國是韓國送入秦國的間諜,早先滿口謊言,可鄭國死了么?”


      “韓非在秦王面前倒是沒有一句假話,韓非還活著么?”


      還有句話葉騰沒說,他在韓國欺主瞞下,大逆不道的降臣,為何今日卻成了秦國的封疆大吏?

      韓有三杰,到頭來卻一死兩存,這其中的教訓,還不夠?


      “智術之士,必遠見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燭私。”這是當年韓非對葉騰的贈言。


      但這話之后,還有后半句。


      “能法之士,必強毅而勁直,不勁直不能矯奸!”


      葉騰卻只取第一句,不取第二句。


      他可以暗地里明察秋毫,可以在大王和人前表現得強毅能法,卻不想做什么勁直矯奸之人。


      他今日,不過是想敲打敲打這個年輕人。


      葉騰笑了:“人言,韓國宛鉅鐵釶(shī),慘如蜂蠆(chài)。但若不經鍛打,哪堪使用?”


      “原來郡守是想任用此子?”長史這才明白了葉騰的真正用意,不由為自己的遲鈍汗顏。


      “然也。”


      葉騰在室內踱步:“大王已決意伐楚,以王翦老將軍為將,開戰之日,就在秋后!”


      “大王派了李由來南郡做郡尉,其意甚明,如此一來,我這郡守,是沒機會統兵出征了。”


      葉騰有些遺憾,這幾年坐鎮南郡,看著王氏父子連破三國,他豈能不眼熱?

      但聰明的葉騰,也從秦王發往南郡的征兵籌糧之令中發覺了,這次伐楚之戰關系甚大,秦國將會全國動員。


      “屆時,諸將在楚地被堅執銳,攻城略地,滅楚之日,自然有汗馬之勞,各有功賞。”


      “但后方的諸郡,卻也要統計戶口,籌備兵員,千里餽糧補給前線,若是做好了,也是大功一件!”


      葉騰已經來南郡快五年了,他以雷霆手段懲辦盜賊、豪長,把原本混亂的南郡治理得服服帖帖,又大興法家教化,整頓吏治,這一切,都是在做給大王看。


      他可不想就在郡守之位上終老,還希望更進一步,躋身朝堂!縱然不能一步到位當上丞相、御史大夫,至少也要做到內史,掌管都城咸陽及京畿40余縣。


      所以這次備戰伐楚,是他表現的最后機會。


      “國之所以興者,農戰也,兵事有李由管轄,他父親是李斯,我不方便與之相爭,便要在農事上做出驚人之績來!”


      正在這關鍵時刻,安陸縣獻上了能夠讓畝產增加四五成的堆肥漚肥之法,而后銅官工坊又做出了可以節省人力的水碓!


      葉騰讓長史攤開了南郡地圖,南郡十八縣,有大片大片的的田地,其中水田和旱田各半。


      “《禹貢》曰,荊及衡陽惟荊州。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中……”


      南郡的人口不算少,將近百萬,可土地卻不怎么肥沃,只評了個“下中”。


      “但若能將堆肥漚肥之術推廣到全郡,秋收時,至少能比去年多收獲三四成糧食!”


      商君之法重農,放在和平時期,秋收糧食增產也是上計的重要標準,優者褒獎升職,劣者斥責處罰,更何況在伐楚前夕,秦國急需糧食的時候?葉騰都能想象秦王的贊賞了:


      “善為國者,倉廩雖滿,不偷于農!”


      此外還有水碓,在葉騰看來,此物簡直是專門為南郡而設的,因為南郡多水流,除了地圖上畫出來的河流外,還有成百上千條溪流奔流不息。


      若水碓能大行于南郡,每條河流上都架設一些,又能節省出多少人力?再把那些寬裕的人力用來收集獸皮、羽毛、木材等軍事物資,葉騰有把握,讓南郡在秋收時一鳴驚人!

      這兩物真乃天助也!這便是葉騰對黑夫如此重視的原因。


      只是基于多年來玩弄術勢的習慣,他不愿意在這件事里居于被動,于是便玩弄陰謀手段,讓原本和郡守沒有交集的黑夫白白欠他一個“救命之恩”,還將一個“欺瞞不直”的把柄送到了他手中,畢竟是年輕人。


      葉騰笑道:“實際上,該是我欠黑夫一個大人情才對,這樣的人,我何苦要逼他太甚?我今日雖然敲打他一番,事后卻要為他請功,讓他做公大夫,連他的姊丈、伯兄,也要再加爵升職!”


      長史這才明白葉騰真正的計劃,不由拜服,這才是一位執斧斤者的見識啊,但他又猶豫地說道:“可惜,那黑夫已經是李由的人了。”


      “誰說的?”葉騰卻道:“荀子入秦的時候不是說過么?秦國之士大夫不朋黨,不比周,這句話可以是錯的,但也可以是對的。”


      葉騰朝北方拱手:“因為吾等皆是秦吏,都是大王之黨羽!為本郡守做事和為李由做事,到頭來有何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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