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6【夜幕中的虎狼】
出京都,過興梁府,然後便可進入化州境內。
藏鋒衛的行進速度還沒有發揮到急行軍的程度,保持在每日百餘里左右,按照這個速度預估,大概六日後抵達邊境。因為準備的時間不算充足,故而五軍都督府已經提前派快馬照會沿途府縣,務必要滿足藏鋒衛的所有合理需求。
沿官道一路向北,北疆風光盡入眼中。
然而裴越卻沒有心思欣賞這些遼闊河山。
在藏鋒衛的前行過程中,信使幾乎往來不斷,小部分從京都方向而來,余者皆是邊境上不斷送來的軍情奏報。那日在御書房中議定之後,裴越知道無法改變皇帝的想法,便立刻安排人手加強對北疆的偵緝探查,同時毫不客氣地從太史台閣和鑾儀衛要來一部分臨時權限。
裴越縱然是在顛簸的馬背上,神經亦高度緊張,不是在聽各路信使的稟報,就是端詳著北疆地圖,試圖分析出蠻人的作戰意圖。
稍有閒暇,他也無法享受片刻安寧,腦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現京都的局勢。
開平帝的終極目標是解決大梁遺留近百年的軍頭問題,王平章對此心知肚明。在裴越利用兩樁案子解決王九玄之後,這對君臣的矛盾已經浮上水面。換而言之,雙方幾乎都已經明牌。在這個時候王平章只有兩個選擇,其一便是甘心接受皇帝的安排,為君王霸業貢獻出最後的餘熱。
他可以不用死,但是一生的榮光和王家的威名必須抹去,至於一直以來被世人視作王家自留地的京軍西營,想必皇帝已經忍耐了太久。
其實在裴貞於西境「病故」之後,軍中便只剩下王家一系可以稱作真正的山頭,雖然過往幾年時間裡王平章步步退讓,已經讓家族子弟交出軍中實權,但這只是暫時的讓步,再者王平章的底蘊在於數十年來他提拔的無數將領。
除此之外,無論穀梁還是蕭瑾,都遠遠比不上王平章的深厚根基。至於裴越,雖說他眼下顯赫無比,但是真正算得上守望相助的實權大將僅有靈州刺史唐攸之一人。
裴越隱隱覺得,穀梁的判斷比較準確,開平帝想要收拾的恐怕不止王平章一人,這盤棋將將走到中段,還有太多不可確定的未知。
思來想去,他心中有兩個問題始終找不到答案。
第一是王平章是否真的會反,若是反叛又會選擇怎樣的方式。開平帝御宇十七年,對於京都和皇宮的掌控遠非先帝能比,想要再用下毒之類的手段難比登天。就算他能夠帶著西營起兵,或者說動某位皇子發動突襲,面對強悍的禁軍和京都守備師,王平章根本沒有勝算。
第二,如今看來沈默雲已經在那條路上越走越遠,雖然不知開平帝是否感知到那位孤臣的變化,可若說他沒有察覺到丁點異常,那肯定是在侮辱一位強勢君王的智商。
這兩個疑問歸根結底,其實便是皇帝和王平章的底牌是什麼。
裴越輕輕一嘆,自己修煉得還不夠,目前還無法從迷霧之中找到那抹亮光。
四月十二日,化州,歸德府。
天色昏暗之時,藏鋒衛抵達此地,城內便是宣化大營的節堂所在。
依照裴越的吩咐,藏鋒衛沒有入城,即便城內的鄉紳百姓非常想見識這支百戰騎兵的風采,甚至早早就安排了一批代表在城外官道上迎接,裴越依舊不為所動,只是讓軍需官帶著一隊將士去接收提前準備的糧草。
入夜,帥帳之內。
「侯爺,根據這些天收到的軍情來看,蠻人的目標應該是邊境上某座大城,如此才能劫掠到滿足他們需要的物資。」
韋睿站在沙盤之前,不急不緩地說道。
裴越微微頷首道:「依你之見,我們需要注意什麼?」
韋睿沉吟道:「蠻人的優勢在於他們熟悉荒原地形,稍有風吹草動就能撤回荒原以內,我們缺乏對荒原的了解,冒然深入不僅難以找到敵人的蹤跡,甚至存在迷失其中的風險。騎兵奔襲雖快,一旦在荒原中失去方向,那個後果會非常嚴重。」
孟龍符亦道:「侯爺,卑職認為此戰可分兩步走,第一步先必須擊潰蠻人的主力,這樣才能保證邊境各城的安穩。首戰不必追求全殲,只要將蠻人的主力打散便算達成目標。然後,想要徹底解決這個隱患的話,我們只能深入荒原找到蠻族的老巢。」
陳顯達身為副指揮使兼先鋒大將,倒也知道自己並不擅長這些,所以此刻只是安靜地站著。
裴越沉默許久,一直望著面前的簡易沙盤。
北疆戰事不同於以前的經歷,這是他第一次占據絕對優勢的情況下領兵,然而這一戰又顯得格外複雜,因為他要考慮的不僅僅是局部戰事的勝敗,還必須留心身後的狀況,乃至途中可能遭遇的危險。
藏在暗處的敵人費盡心思搞出這麼大的陣仗,難道只是為了給他創造攫取軍功的機會?
韋睿又道:「蠻人在荒原上擊敗哥舒大帥親自率領的五千將士後,便再度失去了蹤跡。雖然太史台閣的密探拼死打探到消息,認為他們接下來是朝著雲州方向移動,可是末將以為這個判斷不一定準確。縱觀此次蠻人的所有策略,我們不能再以未開化的野蠻人視之,對方顯然已經摸到兵法虛虛實實的門檻。」
他指著沙盤上的標記說道:「邊境諸城之中,可能成為蠻人目標的一共有四座,距離邊境皆在兩百里以內。而且因為眾所周知的緣故,北疆這些城池幾乎談不上守御能力,基本都處於不設防的狀態。蠻人一旦傾力南下,當地官府很難抵擋。」
裴越心中一動,微微挑眉道:「所以你不贊同孟龍符的策略?」
韋睿歉然地看了孟龍符一眼,然後堅定地道:「卑職拙見,與其被動猜測蠻人的下一步動向,不如從邊境百姓中找到熟知地形的嚮導,千里奔襲深入荒原,直取中軍!」
孟龍符搖頭道:「韋大哥,若是讓蠻人攻破一座大城,生靈塗炭萬民盡哀,那個後果便是侯爺都很難承受。」
韋睿冷靜地道:「你看,先前我所言四座城中,雲州那邊的興安府城北面有九里關作為屏障,化州這邊的三座城附近都有宣化大營的守軍,蠻人缺乏攻城器械,想要短時間攻破並不容易。對於侯爺來說,如今最重要的是儘快解決北疆的麻煩,不可長時間遠離京都。」
裴越讚許地點點頭,隨後輕嘆道:「你們說的都不錯,只是遺漏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眾將包括馮毅都神情肅穆地望著他。
裴越緩緩道:「你們有沒有想過,蠻人怎會知道哥舒大帥的行軍路線?」
韋睿不禁發出一聲嘆息。
裴越拿起沙盤上的一個標誌,沉聲道:「傳令唐臨汾和傅弘之,讓他們加快行軍速度,泰安衛務必在七日內抵達北面的慶龍城。」
「遵令!」
「陳顯達。」
「末將在!」
「你領三千先鋒精銳攜帶數日乾糧,天明之後朝東北方向急行軍,我要你在其他人都無法反應過來的情況下,以最快的速度趕赴雲州境內的興安府城。」
「末將領命!」
裴越深邃的目光望向帳外,幽幽道:「其實我很希望自己的判斷錯了。」
……
邊境之上,荒原的夜令人不寒而慄。
寒風如刀,刮骨吸髓。
如一座小山般魁梧的獵驕靡遙望著南方的那座關隘,漠然道:「看來那位戰無不勝的年輕侯爺也變得懶惰了。」
軍須靡笑道:「按照南邊傳來的消息,那支強悍的騎兵日行不過百里,恐怕等我們返回荒原,他們才剛剛抵達邊境。」
獵驕靡頷首道:「很好,準備動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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