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五十七【人生始終】
清河徐氏這個響亮的稱謂,在百年前有另外一個叫法。
如今大梁境內秦州與永州接壤處有一處地方名為瑤光鎮,徐家在此繁衍生息四百餘年,當年的瑤光鎮恰似今日的平江鎮,甚至比後者更要繁盛發達。前魏覆滅之後,如今的永州一帶成為各方勢力角逐的主戰場,連年殺伐不斷幾近血流漂杵,徐家不得不舉族南遷,最後在天滄江南岸的清河府落地生根。
歲月倥傯,彈指而逝,瑤光徐氏變成清河徐氏,不變的是這個姓氏在世間讀書人心中的地位。南周立國之後,徐家便多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家中子弟在外絕對不允許提及瑤光二字,以免成為別人攻訐的借口。
即便如此,一些話還是通過歷代家主代代相傳,譬如瑤光鎮才是徐家真正的故里。
然而做了南周近百年的臣子,歷代帝王對徐家格外重視,他們只能將那個想法深藏心底,且永遠不會說出口。
這便是徐徽言覺得荒唐的原因。
暫且不說像徐家這樣龐大的家族重回北方何其艱難,單論裴越身為北梁使團正使、堂而皇之地策反自己這個內閣首輔,這便已經超出徐徽言的理解能力。幾十年來他久經風雨,在天家、朝堂和世族之間如履薄冰,不知遭遇過多少次危機,亦從未像今日這般失語。
這時裴越認真地說道:「首輔大人,你沒有聽錯也沒有理解錯,我的意思很簡單,對於清河徐氏來說,將來最好的結局便是北歸瑤光鎮。」
徐徽言再度端起茶盞,飲下一小半已經溫涼的茶水,而後意味深長地說道:「這就是你今天鬧出這個亂子的原因?」
「算是其中之一。」
裴越起身幫他添水,微笑道:「無論是我主動去拜訪首輔大人,還是大人特地撥冗來到驛館,都顯得格外突兀。貴國陛下將大人排除在婚使之外,所以我只能出自下策,尋找一個能單獨和大人閑談的機會。」
縱然他此刻神色坦然,徐徽言又怎會輕易予人話柄,不輕不重地說道:「今日一見,方知中山侯竟然如此喜歡說笑。」
裴越凝眸道:「首輔大人覺得我在說笑?」
徐徽言輕輕一笑,反問道:「不然呢?」
裴越雙手收於小腹處,神情凝重地說道:「首輔大人,你覺得聯姻真能換來兩國數十載和平?」
徐徽言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手掌,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裴越繼續說道:「天滄江確實是天塹,但這遠遠不夠。江陵三城已在梁軍手中,我朝陛下隨時隨地都能藉助這個橋頭堡發動戰事。只要我軍渡過天滄江,陷陣營五千大戟士恐怕支撐不了太久。當然,我不是說貴國其餘軍隊都是廢物,但窺一斑而見全豹,建安城中不見半點血勇之氣,軍中難道就是另外一副模樣?」
徐徽言平靜地問道:「倘若局勢如你所言,緣何貴國陛下不揮軍南下,反倒讓你這位屢建奇功的帥才南下迎親?」
裴越坦率地說道:「今歲我朝多地大旱缺水,不宜動兵,陛下顯然會考慮到這個問題。貴國求親之心如此迫切,連天滄江定州段最重要的水域都能讓出來,
我朝陛下又豈會不體諒一些?但是,相信首輔大人也收到急報,我朝欽州糧荒已解,南境五州再無後顧之憂,接下來便是養精蓄銳枕戈達旦。」
他緩緩舉起右手,扣下三根指頭,想了想又豎起一根,淡然道:「最多三年時間,我軍便會南下。」
徐徽言臉上浮現一抹淺淡的笑意,說道:「中山侯這算不算通敵叛國?」
裴越搖頭道:「貴國陛下力主聯姻事成,所圖者不就是這三年光陰嗎?」
徐徽言面色輕鬆地說道:「原本我們壓根沒有時間準備,如今既然有三年時間,那麼老夫相信周軍能夠築造一道堅實的防線。從古至今,防守總是要比攻擊簡單許多。」
裴越飲了一口清茶,手指輕敲盞壁,緩緩道:「我下面要說的話或許大人不愛聽,不過今天既然講究坦誠相對,那我只好唐突一二。」
徐徽言笑道:「願聞其詳。」
裴越起身踱步,語調堅定地說道:「貴國不同於西吳,我朝陛下絕對不會放棄南邊的疆土。除去天滄江之外,很難再找到地形之便,能夠依靠的僅僅是數十座大城。大人也許會說,我朝軍隊要攻陷這些城池將要付出極大的代價,可是……我們未必需要強攻。」
徐徽言雙眼中射出極其銳利的光芒。
裴越停下腳步,望着他的雙眼說道:「方謝曉雖然是世所罕見的帥才,可是大人應該明白獨木難支的道理。僅僅依靠他一個人,能夠守住長逾千里的邊境嗎?一旦被我軍攻破邊境重鎮,這建安城裏的各方勢力還能無動於衷?到時候不知會有多少人主動投誠,徐家莫非不想雪中送炭,只願學那些蠢人錦上添花?」
徐徽言沉默許久。
他迎著裴越幽深的目光,輕嘆道:「中山侯最厲害的本領原來是做一名說客。」
裴越返身坐下,重新回到兩人剛開始相對的狀態,不疾不徐地說道:「說客者,無非權衡利弊四字。我雖然沒有讀過幾本聖賢書,卻明白何謂將心比心。」
徐徽言從容地微笑道:「你雖然說的天花亂墜,無非就三條而已。一者勾起徐家的故土之情,二者用兩國實力差距壓制,三者便是暗示細作的存在繼而挑動我朝內亂。中山侯,雖然我已經非常重視你,但不得不說你仍舊比我想像得更強大。」
裴越拱手道:「大人謬讚。」
徐徽言忽地斂去臉上笑意,眼中冷芒凝聚,沉聲道:「裴越,你知不知道梁軍一旦南下,平民百姓將會死傷多少?屆時南國千里無人煙,山野皆白骨,難道這就是你想看到的景象?老夫知道你的所作所為,無論蜂窩煤還是祥雲號,醉酒花叢的表象掩蓋不了你胸懷蒼生的抱負。」
他身體微微前傾,面色沉鬱地問道:「君以此始,卻以何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