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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四十六【大江東去】

  堯州,位於大梁版圖的東南角,毗鄰天滄江的入海口。


  南境五州之地,堯州的面積最大,即便放在整個大梁十三州內也能排到第四。


  這裡物產豐饒水網密布,屬於典型的南境水鄉地形,極不利於騎兵作戰,卻也因此操練出南軍之中名列前茅的步卒。


  堯州有兩座大營,分別是靠近瀚海方向的固壘大營和靠近定州方向的堯山大營。


  當年冼春秋便是堯山大營主帥,在得到都中心腹的密報之後,連夜渡過天滄江投奔南周。這件事一直被堯山大營的將士們視作恥辱,三十六年來無時無刻不想洗刷,但是卻沒有人認真想過,為何冼春秋要叛逃?

  出身於楚國府的冼春秋能力強悍,年僅二十六歲時便獨當一面成為堯山大營的主帥,前途可謂一片光明,要知道當時的穀梁和路敏還只是剛剛從軍的毛頭小子。然而他在主帥的位置上才坐了半年,震驚朝野的楚國府謀逆案爆發,冼春秋就此成為流落異國他鄉的孤魂野鬼。


  即便有中宗皇帝的強力壓制,民間依然無法禁絕各種猜疑的聲音。


  因為冼春秋雖然年輕有為,但掌控的是邊軍而非京軍,難道他靠著一個堯山大營就能千里奔襲攻取京都?只是隨著歲月的流逝,三十餘年時間過去,經過朝廷無數次的定論,冼春秋最終成為一個謀朝篡逆的叛臣賊子。


  堯山大營的將士們從入營之日起就需要接受這樣的教育,這是六年前雄武侯藍宇接任主帥之後定下的規矩。


  雄武侯府並非開國元勛,在裴越加封之前,藍宇是六位一等國侯中唯一的新晉武勛。


  其人身長八尺,身軀魁梧,虎頭燕頷,不怒自威,即便只是坐著也能給人巨大的壓迫感。


  藍元琛乃是他的獨子,雖然在堯州乃至整個南境都算排得上號的權貴子弟,在外面幾乎人人吹捧,可是在父親面前乖巧地宛如一隻鵪鶉。即便他眼下受了傷,臉上疼痛難忍,可依舊筆直地站著,眼睛望著腳邊的地面,絲毫不敢亂動。


  「這麼說,裴越只是打了你十幾個耳光,並沒有對你動殺心,甚至讓人幫你挪開馬匹,以免你雙腿殘疾?」藍宇正襟危坐,雙手搭在扶手上,聲音低沉語調平緩。


  藍元琛畢恭畢敬地說道:「回父親,是這樣。」


  藍宇緩緩抬起頭,面無表情地問道:「為父讓你先下手為強,為何不敢?」


  藍元琛「噗通」一聲雙膝跪地,緊張地說道:「父親,他畢竟……畢竟是一等國侯……」


  「哦?」藍宇眼瞼微動,緩緩說道:「你與他並未互通姓名,他也只帶著十幾個護衛,依你堯州第一大紈絝的性格,竟然不敢動手,只會學那些婦人喋喋不休?」


  藍元琛臉上大汗淋漓,垂首道:「父親教訓的是,兒子當時優柔寡斷,丟了父親的臉面。」


  「起來,為父沒有罰你。」藍宇端起几上的茶盞,淡淡道:「給你三天時間,想清楚為何要讓你挑釁裴越,下去。」


  藍元琛如逢大赦,恭敬地行禮之後退下。


  藍宇目光平靜地望著前方,

  沉吟道:「你的堂弟空有一身驕縱脾氣,行事手段卻不及你半分。」


  從側後方走出來一個年輕男人,微笑搖頭道:「二叔,元琛只是在您面前畏懼過甚,其實這件事他沒做錯。裴越心狠手辣殺性極重,要是元琛先下手為強,那壓在他身上的馬匹恐怕就沒人來挪開。」


  藍宇不疾不徐地說道:「看來你去了一趟京都,被王九玄那小子灌了不少迷魂湯。」


  年輕男人站在他旁邊,沉靜地說道:「二叔,侄兒與王九玄去過裴越的沁園和祥雲號,也曾遠遠看過藏鋒衛的操練,不得不說此人乃是當世罕見的英才。」


  藍宇輕哼一聲,意味深長地說道:「比之當年的冼春秋如何?」


  年輕男人怔了怔,神情凝重地說道:「難道二叔和魏國公準備效仿當年故事?」


  藍宇眼中射出一抹銳利的光芒,搖頭道:「冼春秋恐怕還會死在魏國公後面,裴越這種禍害豈能留那麼多年?你跟在我身邊這麼久,應該知道死人才安全。」


  年輕男人品味著這句話,片刻之後躬身道:「二叔,侄兒想去南周。」


  藍宇沉默片刻,緩緩道:「去可以,但是記住不要插手我的安排。」


  年輕男人喜道:「侄兒謹記。」


  藍宇擺擺手,年輕男人領命退下。


  他端著茶盞放到嘴邊,將已經涼透的茶水一飲而盡。


  ……


  「江上渡,江邊路。


  形勝地,興亡處。


  覽遺蹤,勝讀史書言語。


  幾度東風吹世換,千年往事隨潮去。


  問道傍、楊柳為誰春,搖金縷。」


  ——《天滄江懷古》


  定州南境,蒲圻城。


  這座雄城矗立於天滄江北岸十餘裡外,岸邊便是定州水師水寨,連接南岸江陵三城的兩座浮橋聳立在江面上。


  城牆上斑駁的痕迹象徵著當年的風雲激蕩,雖說很多事情已經湮沒於歷史長河的吉光片羽之中,但站在城下依舊能觸摸到過往的金戈鐵馬。


  背嵬營與迎親使團前往江邊準備渡江,裴越策馬立於城門外,仰望著充滿戰火遺迹的巍峨城牆。


  旁邊有一位年過而立的武將,正是當年與裴越一起在橫斷山中並肩廝殺的李進,如今是鎮南大營燕山衛指揮使,同時身兼蒲圻城守軍主將,而且他還是指揮使一級武將中少數的子爵之一。


  離園一別,迄今已有三年矣。


  李進開口提醒道:「越哥兒,去了南邊之後你要格外小心一些。」


  其實剛見面的時候他也是像別人一樣稱呼侯爺,但裴越執意不許,至多在外人面前可以那樣叫,私下裡自然還是按照當年的叫法。


  裴越頷首道:「我明白。李大哥,燕山衛駐守蒲圻城,這是谷伯伯的安排?」


  李進道:「是,蒲圻城在整個江岸防線中位置最重要,侯爺他不希望有任何閃失。其實——唉,愚兄說句實話,守城倒也罷了,蒲圻城卻不好守。」


  裴越笑了笑,說道:「因為頭上有一堆婆婆?不過我看保定侯不像是那種媚上欺下之人。」


  李進搖頭道:「他自然不是這種人,只是蒲圻並非軍城,而是人口數十萬的大城,很多時候愚兄要處理的不是軍務,而是數不勝數的狗屁倒灶煩心事。」


  裴越忽地扭頭看著他說道:「李大哥,其實谷伯伯讓你守蒲圻城,不僅僅是為了守城,他對你還有更高的期望。」


  李進微微一楞,旋即眼神亮了起來。


  他看向茫茫大江的南面。


  裴越點到即止,拱手道:「李大哥,再會!」


  李進肅然道:「越哥兒,一路順風。」


  裴越拍馬前行,與等候在岸邊的親兵登上定州水師的戰船。


  一千餘人加上車馬,水師戰船往返數趟才將所有人馬運到南岸。


  裴越沿路欣賞著南方景色,當然最吸引他目光的依舊是那座江陵城。此城本是南周所有,但是被穀梁領兵硬生生奪下來,此後十餘年時間裡屹立不倒,與另外兩座堅城成為南周朝野上下的肉中刺。


  使團的車馬位於隊伍中部,前後皆是背嵬營的騎兵。


  從江陵城到南周承北大營之間的六十餘里,如今已是無人生活的區域,畢竟誰也不想成為戰亂殃及的池魚。因為缺少人類活動的痕迹,這片地方的草木極其茂盛,就連主道上都是青草依依,旁邊依稀能看見田地的輪廓。


  一路往南,只見殘垣斷壁不盡,略顯凄涼。


  申時初刻,使團接近承北大營外圍,周遭逐漸有了人煙和生氣。


  裴越下令止步,然後派出兩名禮部官員前行與南周方面接洽。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過後,兩名禮部官員順利返回,與他們同行的還有兩位南周官員。


  其中一位很眼熟,-乃是南周禮部侍郎徐子平,另一位大概三十歲出頭,相貌堂堂氣質沉穩。


  裴越和盛端明策馬向前,同時輕笑道:「老大人,這次輪到他徐子平來刁難你了。」


  明知他在說笑,盛端明依舊忍不住瞪眼道:「莫要以為清河徐氏名頭大,老夫就會怕他!」


  裴越見好就收,沒有再繼續拱火,唯恐這位老官兒當場發作。


  徐子平與那年輕人迎上前,雙方貌似熱情地客套寒暄著,全程皆是徐子平開口,那年輕人彷彿只是一名親隨。


  閑聊過後,雙方就接下來的儀程做著簡單的交流,畢竟這裡離南周京城建安還有數百里路途,交接國書和一應禮儀倒是已經提前確定,但總需要當面再確認一番。


  氣氛顯得相當友好,徐子平並未臨時變卦,盛端明對此頗為滿意。


  就在這個簡短的交洽過程要結束時,那個年輕人忽然說道:「裴正使,使團在我朝境內的安全不會有任何問題,你帶來的一千騎兵不便入境,還望理解。當然,我朝陛下亦非不近人情,二位使臣可以帶少許護衛入境,總人數不宜超過一百。」


  盛端明皺了皺眉頭。


  裴越面色平靜地看著他,緩緩問道:「你是誰?」


  年輕人微笑回道:「在下方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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