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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我從山中來】

    華燈初上,月色如夢似幻。


    觥籌交錯,少年意氣風發。


    酒是谷范以前帶來的春竹葉,入口綿柔,清新淡雅,最適合文人墨客以佳句佐之。谷范其實更喜歡從喉頭一直灼燒到小腹的烈酒,這也是江湖游俠兒的自覺,不過裴越的身體暫時還適應不了那種刺激,所以他便特地挑了酒勁溫和的春竹葉。


    齊大娘燒了滿滿一桌菜,桃花也下廚做了幾道拿手菜。


    裴越敬完一圈酒后,對旁邊站著的桃花說道:“你去后面歇著吧,這里不用你伺候。”


    桃花遲疑著沒有動身。


    谷范笑道:“桃花姑娘,你且去吧,這樣我們還能自在些。”


    秦賢溫言道:“我們在越哥兒這里確實不用講那些虛禮,姑娘請自便。”


    裴越從來沒有在外人面前表現出對桃花的寵溺態度,但無論是來過不少次的谷范,還是初次見到桃花的秦賢,他們對這個小丫頭的態度都顯得十分尊重,不以丫鬟視之,反而隱隱有些將她當做此地女主人的架勢。


    桃花自然也感受到這份尊重,眼里的喜悅幾乎藏不住,若非裴越阻止,說不定她也要敬這幾位一杯。


    待她回到后宅后,酒席上氣氛依舊熱烈,然而眾人的臉色都有些凝重。


    秦賢皺眉問道:“越哥兒,山賊出現在此地的可能性不大,如今他們被分成兩部,一部還龜縮在橫斷山脈里,鉆出來的那一部也損失過半,被西大營圍堵在京都西南方向,覆滅是遲早的事。”


    谷范略有些不爽道:“你這擔心屬實沒有道理,就算西大營的人攔不住那些山賊,難道他們還能穿過我老子的轄地,跑來找你的麻煩?父親要是知道你這般小瞧他,或許明天早上就會過來找你談談。要我說,你如果真的擔心這些山賊,干脆去一趟南大營,跟我老子好好討教一下,自然就明白對方的處境和如今的局勢。”


    裴越沉默不語,他何嘗不知道這兩人說的有道理,然而很多事情沒法細說,因為這里面涉及到很多隱秘。


    薛蒙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抬手擦了擦嘴,朗聲道:“越哥兒別擔心,就算真有不要命的山賊出現在附近,我和大哥也會幫你將他們殺個干凈。”


    裴越聞言笑道:“倒也不是擔心,只是聽大哥說那些山賊兇殘狠毒,動輒屠村,所以不免有些憤慨。以前在都中倒不覺得,如今管著這座莊子,不知不覺就習慣這些莊戶的存在,在我心里他們也算得上家人,一想到他們也有可能遭遇山賊,這酒便有些難以入口。”


    谷范很難得地沒有跟他對著來,沉吟道:“要是山賊真來了,我自然能護著你離開,但是你莊上這些人……”


    話只說了一半,但其他人都明白后半句是什么。


    “人被逼急了總要學會怎么殺人。”


    裴越輕聲說了一句,另三人并未聽出他話語中的冷厲肅殺之意。


    ……


    桃花回到后院,先是走進臥房,來到她和裴越的兩張床中間。這里靠墻放著一個柜子,桃花將柜門拉開,蹲下身取出那個木盒,掀開后認真地數了三遍,確定里面的銀票數額沒錯,這才笑瞇瞇地將木盒塞回去。


    坐在桌邊,小丫頭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


    少爺如今愈發了不得,平時往來的都是谷范這樣的公子哥兒,說話做事也越來越成熟,雖然這是好事,可桃花在喜悅之余難免有些憂慮。她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小丫鬟,這輩子都沒可能成為裴越明媒正娶的夫人,她其實并不奢望那個名分,只盼著能一輩子守在少爺身邊就足夠了。


    八歲以前的記憶早就模糊不清,桃花有些幼稚又固執地認為,自己的人生是從八歲開始,從見到少爺開始。


    她不求所謂名分,只盼來時一起來,走時一起走。


    只要不分開就好。


    所幸裴越有些地方仍舊沒變,比如無人時看她的眼神,依然像很久以前那樣溫和中帶著親昵。


    燭光猛地一晃。


    沉浸在情思中的桃花以為自己眼花了,然而緊接著一個女人忽然就出現在她對面。


    桃花滿臉錯愕,旋即身體一顫,就要大聲呼救。


    也不見那女人如何動作,一泓寒光陡然出現在桌上,泛著殺氣的劍刃停在桃花面前,劍尖距離她的下巴僅有半指。


    女人說道:“不許喊。”


    語調溫和,并不兇狠。


    桃花望著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兇器,情不自禁地吞咽著緊張的口水,聲音被嚇得憋回嗓子眼里。


    “我……我沒有銀子。”桃花戰戰兢兢地說著。


    女人看向她的目光格外溫柔,在這樣的場面下顯得十分詭異,只聽她說道:“羽兒,你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嗎?”


    桃花忽然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壯著膽子一點點抬起頭,然后便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女人坐在自己對面,手中平舉著長劍,劍身靜如止水,一絲顫抖也無。


    “你你你不是程莊頭的親戚嗎?”桃花終于想起這個女人是誰,心中無比震驚,一時間都忘記了害怕。


    女人便是冷姨,她眼中情緒復雜,搖頭道:“那是騙你的,羽兒,這些年我找你找的好辛苦。”


    桃花滿眼茫然地問道:“你叫我什么?”


    冷姨慘然一笑,盡力使自己的語氣變得溫柔:“你被搶走的時候,雖然還是襁褓中的嬰兒,但你父親早就為你取了名字,羽兒就是你的小名。”


    桃花只覺得十分荒誕,眼下的情景又讓她毛骨悚然,堅定地搖頭道:“你認錯人了,我不叫什么羽兒,我叫桃花!”


    冷姨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我知道這對你來說難以接受,但是沒關系,以后我們有很多時間聊這些。現在,我要帶你走。”


    桃花本能地拒絕道:“我不跟你走,你到底是誰?”


    冷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眼淚潸然而下,無比凄苦地說道:“我是你的娘親啊。”


    娘?

    桃花愣愣地看著她。


    這個字眼并不生僻,世人最早學會的幾個字之一,然而對于桃花來說,這個字又太過陌生。從懂事以來,她甚至只敢在被窩中,用枕頭捂著嘴,輕輕地喊過這個字。


    明明就不相信這個女人,明明就沒想過有一天能再見到娘親,可是不知為何,眼淚還是從桃花臉上滑落。


    冷姨見狀只覺心頭有無數把鋒利的刀在割,起身來到桃花旁邊,收起那把劍,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握住桃花的小臂,說道:“羽兒,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但是當年并非爹娘將你遺棄,此中緣由等離了這里之后,娘再細細告訴你。”


    桃花偏著頭,用從未有過的認真語氣問道:“你真是我娘?”


    冷姨從身上取出一塊玉佩,遞到桃花面前,柔聲道:“這玉佩是你爹爹親手雕刻的,一共兩塊,和你身上那塊一模一樣。”


    桃花沒有接,她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女人說的是真話。


    因為那塊玉佩是她擁有的唯一和家人有關的物件,這么多年來不知反反復復摩挲過多少次。


    冷姨見她不像方才那樣抗拒,便拉起她說道:“隨娘親走吧,有什么話路上慢慢說,你想知道什么娘都告訴你。”


    桃花木木地被她拉著走,從始至終都無法從震驚中清醒過來。


    出了房間,冷姨輕聲道:“今天娘就替你出氣,這些畜生竟然讓你做奴婢,他們今晚一個都別想跑。”


    桃花忽地抬頭望著她,問道:“你說什么?”


    冷姨沒有多想,目光盯著前院,恨聲道:“他們都得死。”


    桃花猛地驚醒過來,瘋狂地掙脫著冷姨的手,用盡全身力氣對前面吼道:“少爺——”


    聲音戛然而止。


    冷姨的手在桃花的脖子上按了一下,小丫頭便昏了過去。她抱著桃花踏在墻角一棵樹干上,然后借力越過一丈多高的圍墻,平穩地落地之后,兩個黑衣勁裝男子迎了上來。


    冷姨抱著桃花頭也不回地朝外走,聲音無比冷漠:“動手吧,一個都別放過。”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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