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與君辭
永安十九年,南唐永孝帝禪位於其第七子李霖息。李霖息登基為帝,改國號元春,顧王府世子顧熠城為攝政王協理朝政。
京城鳳府,鳳丞相去世後,鳳千逸被封為鎮國將軍,官從一品,卻無實權。皇家的猜忌一向如此,被繳了兵權的鳳千逸並無激憤,反而樂得自在。隻是對於這件事情,鳳千逸多少是恨南唐皇室的。“鳳千瀾!你當真要去?”
三個月過去,鳳千瀾又是那個跳脫的鳳千瀾了。坐在椅子上扔花生吃,對“要去啊,我已經同阿柔說好了。是一定要去的。”四兩撥千斤地將自家兄長的話打了回去。
“唉!你可知西華那什麽地方,那少年天子君淩風心狠手辣,是踏著親兄弟的血登基的。晗蝶公主也就罷了,她是指定的和親人選,由不得她不去。你去做什麽,是嫌自己不夠顯眼,還要去西華鬧騰?”
鳳千逸提到君淩風的時候,鳳千瀾的手微不可見地抖了一下,花生掉到地上,滾了幾圈這才停下。
鳳千逸沒有發覺鳳千瀾的失態,“不行,我得進宮去和皇上說道說道。千瀾怎麽能去西華那地方……”出門去的鳳千逸尤在碎碎念……
李婧柔和親的聖旨是太上皇在位時就定下來的,荀大人與太上皇雙方交換了婚書,這才回西華複命的。李婧柔和親是勢在必行。她作為陪嫁女官互送李婧柔去西華和親則是她自己求來的。
鳳千瀾攆著花生看著窗外光禿禿的樹枝心道:南唐已經塵埃落定,西華她是一定要去的!想到此處不免又想起顧熠城來,手中的花生突然失了味道,她翻手一扔,花生飛出窗外。
“哎喲”一聲“是誰?暗中偷襲本將!”忘記拿東西的鳳千逸折返而來,被鳳千瀾打個正著。
鳳千瀾吐著舌頭,端起自己的花生,一溜煙從跑出了書房,趕緊離開案發現場。
千裏之外,白衣似雪。顧熠城正驅馬趕往京城,汗珠滴入塵土,瞬間沒了蹤影。
“主子,前麵有個茶肆,到那裏休息一下吧!”不是言柒太嬌氣,是他不忍看顧熠城大病初愈,又奔波不停。
長長的睫毛遮掩了那琉璃般的雙眸,顧熠城道“不必,繼續趕路。”
“喏。”言柒勸說不得,隻好作罷,慶幸的是,他們到達京城隻有兩天的路程了。
高樓目盡欲黃昏,梧桐葉上蕭蕭雨。王離川與鳳千瀾站在醉傾樓上,從這個視角看去,秋色裏,正陽下,細雨點點,打落一片枯葉。
靛藍色長袍,一如雨過天青的顏色。王離川將酒杯遞到鳳千瀾手中“此去一別,君自珍重。”
鳳千瀾接過酒杯,“勞離川兄掛懷。”
杯盞相碰,有晶瑩溢出。鳳千瀾一飲而盡,哈哈笑道,打破了沉悶的氣氛“此一去,就要錯過王兄你得婚期了。這個,小小心意。”
鳳千瀾將一精致的荷包往王離川手裏塞去,一成功就連忙撤回了手。
王離川隻好道謝收下,他與鄭家女的婚事已經定下,就在三月十三,吉日宜嫁娶……
秋雨濃濃,時辰已到,送親的隊伍已經到了醉傾樓下。鳳千瀾拍拍王離川的肩頭。“離川兄,來年再會!”
“嗯,來年再會。”
王離川欲送鳳千瀾出去,鳳千瀾罷罷手,“不用送了,外麵還下著雨,小心濕了王家公子的衣裳,就是我的罪過了。”
鳳千瀾哼著曲子,邁步出了醉傾樓,那曲子依稀是柳三別,坊間出的送別曲,近日在京城中十分火熱,廣為流傳。“依依楊柳岸,澄澄江河水,一別送君去,盡失人間色……依依楊柳垂,澈澈江河水,一別送君去,大夢三生遠……”
王離川向前的腳步頓在了原地,自嘲一笑。
今生一見,一眼萬年。那些不可為外人道的情愫就止於此吧……
站在王離川身後的隨從為見自家公子這般自嘲失落的模樣,不禁暗暗為他擔憂。
四時月好最宜春,六合春朝禦風歸。八風所至虎嘯吟,十裏長亭送歌行。
事實證明隨從的擔憂是多餘的,王離川看著鳳千瀾上了輕騎,揚辮而去。他執壺醇香的青竹葉傾入杯中,一飲而盡。回憶裏的聲音響起……
四時月好最宜春,六合春朝禦風歸。八風所至虎嘯吟,十裏長亭送歌行。
畫舫上,那個與他高談闊論的女子,他永不能忘,隻是將她藏起來,藏到內心深處,任何人不得窺探。他不想為她添麻煩……
雙眼輕輕一閉,一滴清淚滴入杯中,雲悠悠,情悠悠,終究付之一炬,與東水長流。
鳳千瀾一跟上送親的隊伍,李婧柔聽到動靜就探出頭來。往日的豔麗不複存在,一雙眼空洞洞的,在見到鳳千瀾時,有了一點色彩,“阿瀾,瀾!……”手舞足蹈的就要奔下車去,身邊的宮女拉住李婧柔,還是止不住李婧柔往外探的頭。“公主,公主……”她力氣大,是李霖息特意為李婧柔挑的,就是為了可以壓製發瘋的李婧柔。
鳳千瀾見李婧柔像個孩子一樣不停地掀起簾子,又被宮女押進去,又掀起來,嘴裏叫喚著“阿瀾”。她打馬上前,對著扒在窗邊的李婧柔道“阿柔乖乖地坐好,等到了下一個休息的地方,阿瀾再上來陪阿柔,好不好?”
“陪阿柔?”李婧柔指著自己,又拍著手“陪阿柔!像娘親一樣給阿柔抱抱!”
這樣的李婧柔讓人心疼,除去當日清安殿宮女的口供,她一定還經曆了更恐怖的事情,才將人嚇成這樣。“嗯嗯,像娘親一樣。”
李婧柔這才安分地任由宮女將簾子放下,時不時的拉開一角來偷看鳳千瀾,鳳千瀾一回頭,她又迅速將簾子放下。
鳳千瀾歎息,就是不為西華舊事,她也要去西華一趟。
隊伍繼續前行,長長的隊伍在城牆上看去像一條正在前行的蟲,沿著彎彎曲曲的道路。
李霖息站在城牆上,手中撐著一把油紙傘,細雨落在上麵,是秋天的聲音。
高德海站在一旁“皇上,是否要下去?”
“不必。”他這次私服出宮來為鳳千瀾送行,不以天子的身份,而是以媯息的身份前來的。
遠處一馬踏著秋雨奔騰而來,勢如破竹,來勢洶洶。
李霖息站在綿延的城牆上,見那一襲白衣飄飄,“不知他能否留下她呢?”他不能留下她,因為沒有身份去留下她。王離川不能留下她,因為他根本不會違逆她的意誌。那顧熠城呢?
距離城外還有十裏,突然天降小雨,顧熠城一行在一茶肆裏避雨。連續幾日趕路,言柒也撐不住了,坐下後,人就有些昏昏欲睡,隨行的人亦是有些吃不消。
眾人都坐下休息時,顧熠城縛手站在門口,雨連著屋簷成水幕地落下,激起地上的泥水,濺到了那似雪的白袍上,卻依舊不影響顧熠城那如竹似蘭的氣息。忽然眉眼微動,疾步邁入雨中“言柒,你們待雨停後再回京城!”
“嘎?主子!?”言柒站起身來,準備跟上去的時候,隻見一抹白影騎馬衝了出去,轉眼間已是百米遠,追也追不上了。“主子!”
顧熠城在雨中飛馳,雨絲沾濕了他的發梢,泥水四濺,也阻不住他一顆急切的心,終是在路的那頭,看到了送親的隊伍。
他站在路的這頭,攔下了前行的隊伍“讓鳳千瀾出來見我!”
士兵們被這雨中突然出現的男子感到驚訝,他一身白衣盡濕,不見一絲狼狽,依舊是那般公子隻應天上見的世無雙。墨竹在他的衣擺處矗立,沾染了南唐的秋雨,愈加堅韌翠綠。
見眾將士不答,他又重複道“讓鳳千瀾出來見我!”
前行隊伍突然停下,作為送親使團暗中的頭頭,鳳千瀾來到了隊伍最前方,見到了那個眉眼如畫的人。他烏黑的眸子深邃沉沉,日光映射其中似琉璃一般優美。如畫的眉眼處沒了昔日的溫暖,冷傲孤清,讓鳳千瀾忍不住像放下韁繩,衝上去給他一個擁抱。
鳳千瀾這麽想的,也就這麽做了,她用力朝顧熠城跑去。巨大的衝力讓顧熠城向後退了幾步,再回神時,懷中多了一絲溫暖。他伸手回擁住了鳳千瀾。心中再多的憤怒,再多的埋怨都消散一空。沒辦法,誰讓這個人是她呢?
她是他的劫數,他不得避開,就應劫吧!
離開之前鳳千瀾去了顧王府一趟,將告別的書信交給了顧王府的管家。卻在管家的指引下,去了顧王府的密室,那裏麵綾羅綢緞,珍奇玩物,美酒千壇。管家告訴他,這些是顧熠城為她準備的禮物,從五歲到十四歲,顧熠城每年都為她準備好了生日禮物,然而沒有一件送出去過。那件寸錦寸金的南京雲錦做的紫霄素紋裙是唯一送出去的一件……
當時鳳千瀾就奇怪顧熠城對她的衣裳尺寸拿捏得這麽好,原來是這樣來的!她走過去,看著那些沒有送出的禮物,有珠釵,有寶劍,有秘籍,還有一根用模具做出來的糖葫蘆……上麵沒有一絲灰塵,可見主人十分重視。
待看到那本煞血樓特有的書籍時,鳳千瀾更加沉默了,五歲嗎?
顧熠城,你有多少事情瞞著我?
鳳千瀾抱著顧熠城臉上濕潤了一片,她說出口的卻是另外一句“什麽是情?什麽是愛?你已經告訴我了……”
兩人雨中相擁,秋色的雨,相愛的人,兩道白衣,一同心。
靜默片刻,她哽咽著“成全我吧!”
顧熠城恨雨聲不能再大點,讓他聽不見她的請求,這樣他就可以將她留下,留在他的身邊……
可雨聲在耳,他還是聽到了她的請求,清晰地聽到了心裏,成全她吧?
顧熠城看不見鳳千瀾的臉龐,苦澀一笑,重來一世,除了喜她所喜,愛她所愛,讓她此生圓滿,還是什麽是顧熠城不能做的呢?
顧熠城擁緊了懷中的人,溫柔道“好。”我成全你!
親恩難連理,今朝與君辭。
望君無煩憂,歸去來有時。
風起南唐,西華將傾!
(第一卷風起南唐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