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然亭雨
夏末的京城籠罩在一迷蒙白霧之中,連夜幾場大雨,衝刷了台前尚未幹涸的血跡,於是煙灰色的地磚又重新展露在眾人的視野裏,一如既往地沉默,無人知曉那塊四四方方的小磚上,流過多少人的血液。
皇後被廢後,又接連爆出幾件崔家貪汙修繕河壩經費,在鏡魄山以匪養兵幾件大事。這幾件大事背後少不了七王爺與崔家二公子的手筆……
崔國舅怎麽也想不到這些暗中經營的事情會被人捅到皇上跟前,還沒到牢房就吐了一口老血,悲從中來“天亡我崔家!”
皇上尚在病重,眼睛都氣紅了。“這些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居然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私自培養軍隊,他們是想造反嗎!?”
崔家暗中養植軍隊,不用想也是為四王爺的將來打算,普華之亂方才落幕,這件事情爆出來,隻戳皇上的暗傷,撞到皇上的槍口上。
七王爺站在寢殿中,沒有說話。火候已經到了,崔家在劫難逃,不用他再落井下石了。可七王爺不落井下石,自有人會順著皇上的意思報上皇上願意看到的信息……
於是皇上大筆一揮判了崔家死刑,崔家近親三代都壓入大牢秋後問斬。連同禁軍頭領崔良羽也一同關押在暗無天日的大牢裏,與鼠為伴。
崔家是徹底的樹倒猢猻散,昔日門庭若市的光景消失,取代的是一片冷淒,那牆頭上一隻野貓也不見,偌大的庭院頓時空蕩蕩的,死氣沉沉壓德人透不過氣來。
皇上氣勢洶洶,又在病重,聽不得那些文臣禦史的勸解,第一天還有人上書為崔家求情,折子被皇上打回,人直接去了邢部大牢。皇上言“竟敢為奸臣謀逆求情,其心不忠,恐是狼狽為奸!”
京城中與崔家有姻親關係的世家不在少數,此時都不敢與崔家扯上一點關係,就怕被印上了狼狽為奸的標記,那些加嫁入崔家的苦命女子或突然得病暴斃,或被休棄,好一點的被送到偏僻的莊子上。
而困在鳳府不見天日的崔氏卻不知是在哪一天不見了蹤影,鳳丞相知道後一句“由得她去。”便打發了前來請命的管家。
從京城到青州路途遙遠,消息傳到的時候,已經晚了數十天。李霖瀟得到消息當晚就將破敗不堪的書房砸了個通地。雙目赤紅,那起牆上的寶劍,就要奔往京城。
周靈央先一部得到消息,就一直守著李霖瀟,寸步不離。此時見李霖瀟發瘋似的要往外麵衝。又怕驚動了監察使,倘若將李霖瀟蔑視聖旨,強行回京的事情報上去。李霖瀟沒有受牽連之罪,也要受了。忙上前拉住李霖瀟“王爺使不得啊!”
李霖瀟被京中傳來的消息衝昏了頭腦,心裏想著的是母後如何受那人賊人的欺淩,崔家如何在風雨中飄蕩。哪裏顧得上眼前,揮劍就指向周靈央。“讓開!”
不曾想李霖瀟真的揮起劍來,冰冷的長劍灌了邊地的月光刺向周靈央。
周靈央本可以憑借自己的武功輕易地躲開,可她沒有,定定的站在原地,腳步沒有挪動半分。
劍入肩胛,血浸濕衣褥,帶來鐵鏽的味道。一國公主何曾受過這樣的屈辱,倔強地昂著頭“不!李霖瀟,你今日要出這院門,就踏著本公主的屍體出去吧!”
李霖瀟正正地注視周靈央那豔麗而倔強的麵容,想起她東齊公主的身份,頹然地放下劍,整個宛如一具失去魂的木偶。
長劍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後沉寂在冰涼的月光裏。
周靈央不顧身體上的傷,走上前輕輕扶住搖搖欲墜的李霖瀟,一雙眼裏盛滿了淚“霖瀟哥哥。”
李霖瀟回握著周靈央的手,將她擁入懷中,“央兒,幫幫本王!”
那宛如受傷幼獸的低咽,給周靈央心中狠狠一擊。周靈央伸出手回抱了此時孤苦無依的男人,閉了閉眼“霖瀟哥哥想讓央兒做什麽?”
院子的角落裏,鳳婉卿一身紅衣裹身,姣好的麵容,朱唇暗中嗜血,在月色下說不出的妖媚。鳳婉卿對院中的這出戲毫不在意,心道“這東齊的公主還真是好哄,看來向東齊借兵有望了。不知哥哥那邊如何?”從前對李霖瀟的那分深入骨髓的喜歡消磨殆盡,沒有人知道她心中的想要什麽。
夏至末尾,花謝草深,風悄然,雲黯然。轟隆一聲又是一場夏雨,雨從空中落下,打在草上,落在地上。池水彎曲,池中蕩起千萬漣漪。
步階相間回旋,景物清晰的映在清澈的池水中,又被從天而落的雨珠打亂了一譚美景。鳳千瀾站在然亭中,舉目而望,簷漏滴嗒,清曠瑩明。
鳳千瀾是去東宮看望太子的,周邊也沒帶個人,不料半途中遇上了大雨,隻好就近到然亭中躲避一二。
夏日的沉悶被雨水盡數洗去,取而代之的是明靜澄澈,舒人心脾。鳳千瀾在然亭中聽雨,肆無忌憚地欣賞著皇宮裏的精致。暗歎“先帝的審美真是極好。”就然亭附近一景一物皆按照陰陽之法設置,美觀的同時又帶上靜謐幽然的色彩。
鳳千瀾轉頭向遠處望去時,好心情頓時消散全無。隻見鳳翎墨撐著一把青綢油傘朝然亭走來。
鳳千瀾心中萬千嫌棄,麵上卻是不顯山不漏水的,沉靜的立在亭中。
鳳翎墨也看見了亭中的鳳千瀾,兩人視線相對。兩人身上流著一半相同的血,相貌卻是一點也不相同。鳳千瀾與鳳千逸是那江南水墨裏的小姐公子,這鳳翎墨則繼承了鳳丞相的剛硬,臉色沉下來時未免幾分陰鬱之感,猶如那暗中蟄伏,伺機而動的毒蛇,隨時準備衝上前來咬你一口。
鳳翎墨也不避開退,走到亭中,將油紙傘擱置一旁“好巧,二妹妹也在這裏。”
鳳千瀾心中皮肉不笑,巧個屁,然亭這地方偏僻得連個宮女太監都見不著,誰和你好巧了!“二哥哥。”
兩人之間隔著深仇大恨,在外麵還是要維持一下友好和睦的模樣,相互掐架那種行為他們是做不來的。
這一聲二哥哥讓鳳翎墨感到陌生,他這位二妹妹自從出生就被養在院子裏,逢年過節也見不上幾麵。也就是她恢複神智後,他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手段了得的“妹妹”。“二妹妹,近來可好?”
鳳千瀾心中清楚,她這個“二哥哥”心中對她是狠得牙牙癢。此時兩個人能心平氣和的站在然亭聽雨談天,實在讓她吃驚。摸不著敵方的意思,鳳千瀾隻好以不變應萬變“都好,勞哥哥憂心。”
鳳翎墨與鳳千瀾並肩而立,一白裳一紫袍,忽略掉兩人之間那詭譎的氣氛,還真像一對尋常人家的兄妹。
“既然二妹妹一切安好,不知沐小姐是否也安好?”鳳翎墨悠悠然問出口來。
鳳千瀾文言,心中掀起波浪。她就知道這家夥沒安什麽好心,隻好祭出出裝聾作啞的本事“二哥哥說什麽?”
鳳翎墨偏頭看了一眼裝聾作啞的鳳千瀾,笑的溫和,將臉上那冷血的味道加深了不知幾許。直看的鳳千瀾頭疼“沒什麽,但願二妹妹一如既往的安好。”話到最後鳳翎墨不由自主地加重了語調,友好和睦的局麵畢竟是表麵,這才該是他二人的相處模式。
“雨停了,二哥我先走一步。”一場夏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鳳翎墨拿上青綢紙傘,邁步向遠處走去。
剩下鳳千瀾在原地牙齒咯咯作響,什麽叫一如既往的安好!屁話!她生氣的同時又覺得鳳翎墨一定是察覺到了什麽?想起椒房殿裏廢黜的皇後娘娘,鳳千瀾頭又痛了,心道“這個皇後娘娘還真會給人添堵。要盡快將瑾雪轉移才好。”
鳳千瀾見了太子,正打算意思意思的問候一下太子的傷勢,話還沒出口。李霖軒先來了一句“千瀾,我何時可以出宮?”
幾次往來,李霖軒對鳳千瀾已經十分熟絡了,在她麵前也不稱什麽本太子了,離開的決心溢於言表。
鳳千瀾皺著柳眉,將在然亭遇到鳳翎墨的事情說了一遍“眼下瑾雪被我安排在京郊的莊子上,她身邊有高手保護,暫時不必擔心。但是長此以往,不妥,又心人稍稍追查,就可以找到她。”
李霖軒裹著厚實的披風,頻頻點頭,想見沐瑾雪的心思越來越重了。
“可是,現在皇上病重,太子殿下若是這個時候沒了……”
李霖軒知道鳳千瀾的意思,臉上擔憂之色浮起。父皇病重多半是因為愧疚兢懼憤怒相加引起的。他是孝容皇後唯一的子息,倘若也沒了,會加重父皇的病。自從上次相見,李霖軒對於離開這座囚了他半生的宮殿的決心越加堅定了。那寶座上的人是南唐之主,不是他的父皇。若此時因為父皇對母後的一點愧疚留下來,要麵對的是更凶險的巨浪。東宮尚在,父皇就培育四王爺與他分庭抗禮,現在又是七弟……
太子現在對他尊敬的父皇心灰意冷,對自小坎坷的七皇子心生憐意。李霖軒定定地看著鳳千瀾“本太子,去意已決!”
他再一次自稱“本太子”,鳳千瀾看他沒有血色的臉。對於這位性情仁厚的東宮太子來說,出宮不一定就不是最好的歸宿。“那我來安排。”
鳳千瀾拿出之前的計劃,與太子詳細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