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君莫笑(2)
圓月升高,似一盞明燈高懸空中,薄雲在其間穿梭遊動。
光線透穿樹蔭,留下一地碎玉。枝葉晃動間,兩道黑影來到崔府西側的院牆。
顧熠城縛手而立,安閑自在,好似在自家院落散步賞景。月色迷人,不及他半分顏色。
鳳千瀾與他並肩走著,目光不時落在他黑漆如水的長發上。摸一下,那感覺是不是和玉冰絲一樣細膩柔順。這樣想,鳳千瀾的手蠢蠢欲動,伸出去的指尖在飄逸的發尾處欲摸不摸。
行至西牆,顧熠城停下腳步,清清冷冷道“崔府西二院,桃木梳。”
發尾自削蔥的指尖掃過。鳳千瀾氣的想咬人,就差一點啊!
顧熠城飄飄道“一百兩。”
房租呀,房租。鳳千瀾放下心中的小糾結,歡快起來“一把桃木梳,一百兩?”
“嗯。”
一把破梳子值一百兩,那她豈不是賺到了。鳳千瀾心裏正樂“那一言為定哦。”
顧熠城淺笑道“醜時三刻,我在外麵等你。”
鳳千瀾柳眉一挑,足尖點地,飛身躍上了牆頭。自鏡迫山回來後,她的靈脈不但恢複正常,隱隱有再上一層的趨勢。
顧熠城見鳳千瀾身姿輕盈,速度較之前隻快不慢。如畫的眉蹙起,正陽門徒手便能接住左金吾衛趙平蓄力一擊。
琉璃眸色黯,舌尖擠出幾個字“九轉回魂。”九轉回魂擴生者之靈脈,墮死者之生魂。功力提升速度愈快,將來對本體的反噬會越嚴重。
西府防守森嚴,侍衛兩刻鍾一換。鳳千瀾隻能趁兩對人交班之時,進入內院。
黑雲閉月,星辰暗淡。鳳千瀾感歎,顧熠城挑的時間剛剛好,眼下正是兩對人馬交班之時。
鳳千瀾躍下牆頭,如同夜裏的黑貓,貓著身子,與牆壁融為一體。一雙大眼盯著遠處的動靜,伺機而動。
崔府的士兵手提明燈,搖醒昏昏欲睡的侍衛“換班了,換班了。”
兩對人開始交換位置,站崗的侍衛提著槍往營房走去。
十人一對,不好正麵對上。鳳千瀾不禁猜想,這西院住的到底是什麽人?
猜想歸猜想,鳳千瀾腳上動作卻不慢,趁侍衛一不留神。腳尖一點,從牆邊閃身而過,躲進了離侍衛更近的草木中,暗色的衣裳在黑夜裏並不顯眼,是以無人發現西邊的草木中躲了一個人。
交接完畢,先前那對人馬提著燈往回走。鳳千瀾瞅準時機,提步一閃,入了宅院。
走在隊伍最後的侍衛感覺背後一涼,陰風陣陣。回頭去看,月光自雲層透下,照亮一簇隨風而動的金絨花。花葉搖動,卻是什麽也沒有。
“七,怎麽回事?快跟上。”
“來了。”名叫七的侍衛應了一聲,提著槍快步跟上。
輕風漸止,屋下多了一道暗影 鳳千瀾將發尾銜在唇邊,倒掛在房梁之上。見人走了,翻身下梁,貼著房門向前而去,猶如鬼魅。
步入內院,兩盞紙燈懸掛,昏暗的燈光引來撲火的蛾子。破舊的門扇安靜的閉著,上麵紅漆剝落,依稀得見針型的花向後開展卷曲在門上。通往屋中的台階上布滿青苔,落了一層厚厚的灰。
屋內一燈如豆,火燭隔著宣紙閃爍不定。屋外兩名侍衛來回巡視。
鳳千瀾在離房門五米處定住。整間屋子,前有守門,後有巡邏。僅一扇小窗開在東牆之上。想人不知鬼不覺地溜進去,難。
鳳千瀾雙目放光,放輕腳步,將煞血樓的迷迭點燃,扔在了過道上。煞血迷迭,味同幽草,有令人昏睡之效。對於這些長年累月看守的侍衛最是管用。
做完這些,鳳千瀾委身貼上柱子,開始數數。夜刮北風,子時一刻的月光最弱,是行動的最佳時機。
夜風襲來,草葉搖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鳳千瀾貼著柱子,濕濡的衣裳貼在後背,冷風襲來,涼意森森。
水滴從刻漏底部滴落,打在漏壺水麵濺起點點晶瑩。漏箭左右搖擺,在一刻上麵靜止。
黑雲襲月,迷迭燃盡,天地頃刻黯淡下來。睡意洶湧而來,看守的侍衛抵擋不住,頭眼發昏。屋中的燈火早已熄滅。
月光一分一分移開,角落裏的鳳千瀾精神一抖,足尖點地,淩空躍起。靈巧地攀住了門前的梁柱。
木門發出輕微的響聲,她手臂發力,蕩進了室內。木門又輕輕閉上,門前厚厚的塵灰鋪了一地。
進了屋中,鳳千瀾伏身前行。屋中縈繞著淡淡的香味,當是女子的居所。女子愛容顏,對鏡梳紅妝。
鳳千瀾辨清方向,直取東麵。東麵有窗,是整間房子光線最足的地方。梳妝需要足夠的光線。
素手在黑暗中摸索,木質的桌案讓她心中一喜。靠近東牆的地方的確放了一張梳妝台,台麵粗糙,僅一隻匣子,一把木梳,一隻青黛。
鳳千瀾素手一摸,輕而易舉地將梳子收入囊中,原路返回。
“咳咳……”不遠的床榻上傳來一陣低咳。
鳳千瀾停下步伐,保持著邁步的姿勢,目光似劍落在那薄紗輕隱的木床上。
來之前顧熠城沒有告知她房中住著什麽人,但以那隻玉麵狐狸的作風絕不可能隻讓她取一把木梳,這麽簡單。或許還有後招……
好在床中一陣低咳後,再無聲響。鳳千瀾放下懸著的心,邁步向前,準備開溜。
?溜至門邊時,屋外腳步一深一淺。鳳千瀾麵對門扇,蜜汁微笑地眨眨眼。回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躲到了梳妝台後方。
守門的侍衛見有人來了,精神一振,直起身來行禮“大公子。”
“嗯。此間可有人來過?”
“沒,沒有。小的一直守在這裏,沒有人來過。”
崔良羽眉心皺著,揉揉眉心道“崔大人也不曾來過?”
守門的侍衛聲音放低“不曾。”府中上下除了大公子您,誰會閑著沒事來看望這個廢人……
崔良羽擺擺手,拾階而上,“你們在外麵守著吧。”
跟隨來的侍衛中氣十足道“喏。”
“吱嘎”木門被人從外麵推開,月色如銀照著門窗上妖魅的殘花。錦緞做的鞋麵踏進屋中,揚起一層薄灰。
台燭被點亮,一張床榻,一座梳妝台,幾張舊椅。屋裏昏暗潮濕,牆皮早已脫落,徒留一片慘白。
崔良羽毫不在意木椅上的灰塵,直接落座。“二弟睡下了嗎?”
床中安靜,呼吸均勻,但有武力的人都能聽出床中人是在未睡。
崔良羽不在意床中人的冷漠“近日南方水患,百姓流離失所。為兄將護送一批醫藥前往南方。這一別,再見該是年下了。”
床榻依舊安靜。
鳳千瀾疑惑“二弟?”崔家不是僅有兩位嫡出公子?!嫡長子崔良羽,次子崔銘浩。這二弟又是什麽鬼?
鳳千瀾一時分神,呼吸微變,叫崔良羽察覺到了怪異。
崔良羽目光如炬,好似穿透了梳妝台“誰在哪裏?出來!”
鳳千瀾鳳眼微閃,全身積蓄力量,欲破窗而出。
誰人簾帳輕挑,誰人輕扶木輪。寂靜良久的床榻終於有了動靜。紅衣如魅,襯他臉色煞白。眉尾上挑,銀中帶紅的眼影下是一對灰敗的眸子,無波無瀾。舉手投足間,媚態誘人,可歎這樣妖魅的人兒竟作男兒身。
崔瑾樺所在方向正好擋住了鳳千瀾所在的位置。隔斷了崔良羽探尋的視線。
崔良羽見崔瑾樺出來,離開椅子的身子頓時停住,眼中閃爍“你終於肯見我了?”
崔瑾樺雙目無神,語氣說不盡的諷刺“崔公子深夜來訪,有何貴幹?”
崔良羽被他這麽一嗆,也不知該如何作答,拳頭捏緊又鬆開,最後隻吐出一句“父親會放二弟自由的。”此次南下,他會以功求父親還他自由。
崔瑾樺懶懶地倚在輪椅上,風情萬千,媚而不俗。慵懶一笑“一個廢人,還有什麽自由可言。”
燭火晃動,鳳千瀾躲在後麵根本看不清崔瑾樺的相貌,身子卻隨他的聲音一顫。那平平淡淡的語調裏滿是蒼涼,一個行將就木之人也不過如此。
崔良羽目光落在他的雙腿上,沉重地無法移開半分。雙目眥裂,聲音嘶啞,紅了眼眶“本是我對不起你。”
鳳千瀾感歎:難得。堂堂禁衛軍崔將軍居然也會將自己心中所想明明白白地袒露人前。沒有刻意的掩飾,沒有虛情的假意,滿滿的歉疚溢於言表。
崔瑾樺漠然以對。
靜默片刻。崔良羽調整情緒,語重心長道“我不在的時日裏,你好好照顧自己。若是府中克扣了吃穿用度,你差人去我院中尋崔言便是。”
崔瑾樺仿若未聞,眼皮都沒抬一下。任由崔良羽離開。我怪的不是你,怪的是那人心涼薄。
木門關上,屋內還能聽見崔良羽對看守侍衛的細細囑咐。
崔瑾樺轉動輪椅,盯著梳妝台方向“今日我這小院真是熱鬧,閣下聽了這麽久的牆角,不如出來一敘?”
鳳千瀾向來是那種坦坦蕩蕩的人,既然拿了人家的東西,見一麵又何妨?
便大大方方地從梳妝台後走了出來,舒展舒展僵硬的腰肢。
崔瑾樺掃了一眼,平靜地收回了視線,將輪椅推至桌邊,執起一把街上隨處可見的瓷壺,茶湯傾下。
崔瑾樺向鳳千瀾遞上一杯。
話說防人之心不可無,卻也有不當防的時候。他護了她一次,她就信他一會。
一間屋,一杯茶,一場賭。鳳千瀾大步上前,接過茶杯,仰頭一飲而盡。涼茶苦澀,猶如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