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屋子
到了宛城,四皇子扔下六皇子在河街最豪華的一家酒樓,就說有事帶著二喜興高采烈地走了。
六皇子也不在意,淡淡看著窗外的風景。河邊種了一排垂柳,光禿禿的枝椏上還掛著殘雪,在淺淡的陽光照射下,晶瑩又冷清,但因為懸掛著的彩色花燈而多了絲喜氣。
看著寧靜無波的河麵,想起關於當年遣散上千宮人的傳言,六皇子攥緊了手中的酒杯。
母妃臨死前,一直盼著那個人的身影。最後傷心欲絕的要求燒毀屍身。因為她恨極了自己那張臉。
淑妃被冊封貴妃那天,一個老宮人閑話說,“宮裏那麽多娘娘,唯有淑妃娘娘最像皇後。”不巧這話剛好被淑妃身旁人聽了去,從此,在淑妃心裏紮下了一根刺。
因為那張臉,獲得了至高的榮寵。卻也因為那張臉,蒙受了巨大的羞辱。海誓山盟,柔情蜜意,原來,皆與自己不相幹。
……
城郊極靜,似乎被隔在了節日的熱鬧之外。
一輛華貴的馬車自午後就停在了朱家別院門前,駕車的馬夫高大威猛,隨行的八個侍從都配有良駒,一看便知來的人非富即貴。
此時已是深夜,零星的幾戶人家也相繼熄了燈,偶傳來幾聲鴉啼狗吠,更突顯出夜的沉寂。
路旁,一華服男子負手而立。
“殿下,坐到車裏等吧!”二喜偷偷活動了下略微僵硬的雙腿,忍不住出聲提醒道。
“不必!”四皇子緊抿著唇,眼神望向路的另一方,沉聲問道,“你可問清楚了,她們當真住在別院,而不是朱家祖宅?”
“殿下,錯不了!許是今兒過節,兩位小姐不回別院了!”二喜道,“您回吧!”
四皇子並不甘心,輕搖了搖頭說道,“再等等!”
二喜隻得輕歎一聲,靜立在一旁。可憐身後幾個侍衛也都牽著馬,筆挺地站著。
月華如水,遠處一白一藍兩道身影正緩緩而來,衣袂翩飛。
人影映入眼簾那一刹那,四皇子身子一顫,使勁眨了眨眼睛。確認了不是幻覺,忽然咧嘴笑了起來,轉身問二喜,“我今兒的儀容還好吧?”
烏黑的頭發束在頭頂,罩在鑲玉的金冠之中。一身銀灰色繡綠紋的錦袍,墨綠色的長褲,腰間配一條金色腰封,腳踏一雙鹿皮靴。
“俊美非凡!”出宮前換了好幾套衣裳,精挑細選的,可不是很好嘛!二喜笑應道,忙上前幫他整理衣擺。這話倒也不全是恭維,四皇子本就相貌不凡,再配上這身衣裳,簡直宛如神邸。
“咦?門前怎麽有人?”漣漪頓住腳步,警惕地望向大門口。
清淺也瞧見了,冷聲道,“大半夜的守在門口,總不可能是好事!”
“先過去看看,聽他們怎麽說。”漣漪道。
“好!”清淺應道。二人換了換眼色,不動聲色地走過去。
待看清來人的容顏,四皇子臉上的笑意斂去,困惑地看著走過來的清淺和漣漪,聲音發顫,“你……你們是?”
二喜亦是一怔。
“我們?我們是這宅子的主人啊!”清淺認出這是前幾日遇見的人,目光在四皇子身上稍作停留,笑問道,“不知公子來此有何貴幹?”
一樣的身姿,容顏和神情卻不同。這是怎麽一回事?四皇子臉色微微發白,“別院裏可還住著其他人?”
清淺麵色一冷,柔聲答道,“隻我姐妹二人。”
“那前幾日可來過別的女子?”四皇子追問道。
清淺抬頭,緊抿著唇,冷冷注視著四皇子,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悅。
“這位公子,你想知道什麽?”漣漪笑著道,語氣卻冷清,“要不要我把這幾日來過的人都細說一遍給你聽?”
四皇子意識到有些唐突了,旋即賠禮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隻是一時情急!”
清淺淡淡點了點頭,“我不知道閣下要找什麽人,但我這兒鐵定沒有!”說著,邁步繞過四皇子朝別院內走去,“夜深了,敝府不便留客,請回吧!”
看到白衣女子清冷單薄的背影,四皇子鬼使神差地上前擋住她們的去路,“等一下!”
清淺眸光裏的不耐和不悅一閃而逝,平靜地注視著這位衣裳華麗、相貌俊美的男子,冷聲問道,“公子還有何事?”
感受到白衣女子散發出的淡漠,四皇子立即神色一改,讓到一旁,歉意的說道,“對不起!”
二喜驚得睜大了眼睛,殿下何時這般低聲下氣過。隨著木門的開合,那兩道身影被隔在了視線之外,朱府門前恢複寧靜。
“竟然是他!”漣漪道。
清淺笑道,“這些公子哥,就是閑的!”
“我看他不是一般人家的貴公子!”漣漪低聲道,“他身後的侍衛訓練有素,像極了軍士,跟著的小廝又陰柔得不像是正常人,就算現在有人跟我說他是皇子,也是信得的。”
清淺讚同的點了點頭,“就他那車夫,更是千裏挑一的,一個人就能抵身後那八個。”
漣漪抿唇笑了笑。
二喜瞥見自家主子冰寒的臉,小心翼翼地開口,“殿下,回吧!”
四皇子淡淡點了點頭,轉身上了馬車。二喜坐到車夫身側,示意出發。身後的八名侍衛如蒙大赦,翻身上馬,一行人向宛城城內奔去。
…………
“掌櫃的,你聽!”正打著瞌睡的店小二聽到急急的馬蹄聲,頓時來了精神。
老掌櫃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支使道,“你去看看!”說完又趴回了櫃台上。
“好嘞!”店小二走出櫃台,到門口去。看到四皇子一行人,激動得快要哭出來了,總算是回來了。“爺,您回來了啊!”
四皇子並不理會,徑自朝頂樓走去。
店小二訕訕地跟在一旁,“您走好!注意腳下!”
六皇子不動聲色地飲著酒,窗邊的長椅上斜躺著一個黑衣男子,姿態慵懶而優雅。
“六弟!九弟!”
六皇子舉了舉手中的白玉酒杯,淺笑道,“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四皇子訕笑道,“有事耽擱了!”
六皇子笑笑,不搭話,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黑衣男子拿開罩在臉上的檀木扇,露出比女子還要清秀婉約的容顏,揶揄地笑道,“如此良辰美景,四哥怕是與佳人有約,早把我們忘了!”
“沒個正行!”四皇子佯怒地瞪了一眼九皇子,“咦?你今兒怎麽這麽老實,沒約個俏佳人?”
九皇子皺了皺眉,“別提了!今天碰到個特別凶的女人,害我都沒心情。”
六皇子輕扯了下唇角,看向四皇子,提議道“四哥,來喝一杯?”
“好!”四皇子撩了撩衣袍,坐到桌旁,“不醉不歸!”管他明朝如何,此刻,但求一醉。
聞言,店小二想撞牆的心都有了。最恨的就是過節時候,耽誤自己下班的顧客有沒有。你們慢慢喝吧,我不管了,要去眯一會兒了。管你們多大權勢,如何的富貴,害我不能回家抱老婆,就是可恨。
“你們瘋了吧!明兒你們……”九皇子猛地跳起來,看到身旁還有外人,又壓低聲音道,“小心明日上不了朝,惹那位生氣。”一副你懂的神情。
六皇子輕聲笑了笑,“守規矩的時候太多了,放縱一回又如何?”
四皇子扔了手中精巧的酒杯,“砰”的一聲,上等的白玉杯在地上碎成幾片。換上大碗倒滿酒,豪爽地一飲而盡,“九弟,要不要一起?”
“不要!你們喝吧!”九皇子撇了撇嘴,躺回到長椅上,以扇遮麵,擋住燈光。眼前又顯現那一襲如雪的白衣,懊惱地敲了敲自己的頭,不可以再想了!宮廷深處,絲竹聲悠悠。美人如雲,無不妝容精致,衣飾華美。
當今皇上被簇擁著坐在上首,玉袍金冠,皇家特有的王者氣勢展露無餘。含笑看了眼前方聘婷起舞的佳人,偏頭對下首豔比花嬌的舒貴妃道,“貴妃有心了!”
他喚的是貴妃,如此疏離。舒貴妃微微福身,低頭的刹那,眼神裏翻騰著酸楚,柔聲道,“此乃臣妾的本分。”
皇上頷首輕笑,正欲舉杯邀眾妃共飲,隻聽得尖細的公公聲音:“太後娘娘駕到——”
話音剛落,歌舞驟停。
皇上站起身看向院門,隻見走進來一個年長的盛裝宮婦,身後跟了宮娥太監十餘人。一襲深紅色的華服,裙裾、領口、袖口皆繡有金鳳雲紋。朱釵鳳冠厚重而華麗,隨著走動,步搖上長長的流蘇輕輕搖曳。
眾妃連忙起身跪拜在地,“臣妾給太後娘娘請安!”
唯有王淑妃及舒貴妃迎向前,福身請安:“臣妾給皇額娘請安!”
太後扯動嘴角淺淺一笑,“都起來吧!”六十有餘的年歲,即使撲了厚厚的粉,搽了胭脂,也掩不住一臉的滄桑老態。
“兒臣給皇額娘請安!”皇上淡淡道。
太後深深地望了皇上一眼,走向主位徑自坐下,溫和地笑道,“今兒適逢元夕佳節,諸妃都別拘著了,需盡興才是!”
眾人齊聲應道,“是!”
舒貴妃朝樂師點了點頭,樂聲再次響起。方才一舞未盡的妃子旋身到場中,再次舞動衣袖。瞧皇上的目光未曾遞向這邊,掩住心底的失落,微笑著舞完一曲默默退場,心沉到穀底。
女子忍住眼中熱淚,暗歎:入宮廷不過才半載光陰,豆蔻芳華,卻感覺這一生都結束了。
又有佳人,娉婷而立,在此刻綻放她最美的光華。“臣妾韋氏,彈琴一曲……”
皇上的神思已不知飛向何處。太後不悅地擺了擺手示意:可以彈了!如玉的佳人又委屈又惶恐,隨即坐下來撫弄琴弦,琴音隨心動,歡愉之曲愣是增了一分哀怨之音。
舒貴妃的臉色已稍顯急切,她安排的幾個妃子都沒能引起皇上的注視。不滿地偷偷瞪了一眼不動聲色的太後,這個老太婆,一定是她,刺激得皇上又想起已故的皇後了。
要我們這些活人,如何能和死人爭。舒貴妃秀眉微蹙,攥緊手中雙麵牡丹繡的錦帕,恨恨地硬逼下心頭的憋悶和不滿。
王淑妃始終淺淺笑著,星眸清淡如水,略施粉黛的清麗麵容楚楚動人。一偏頭就能看見皇上,但她自知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並不去驚擾。隻是端莊得體地靜靜坐著,觀賞諸妃獻上的歌舞才藝。心有戚戚然。
想當年她也曾拚盡力氣,隻為博來皇上的一顧。皇上當夜就召她侍寢,她欣喜若狂。可是後來舒貴妃的出現讓她醒悟,不過是家族蒙蔭,跟她這個人並不相幹……
宮妃僅百餘人,以曆代後-宮來看,實在是太少了。太後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旁敲側擊的機會,笑說道,“皇上興致似是不大好,可是這些妃子都不合心意?既然如此,不如甄選新人入宮。”
皇上淡淡道,“皇額娘,不勞費心了!”
太後道,“這什麽費不費心的,皇室後嗣連綿是第一要緊事……”
不等太後說完,皇上毫不留情地打斷,“兒臣政務繁忙,實在無暇沉湎聲樂,告退了。”
太後怒道,“你給我站住!”
皇上停住腳步,微微行禮,“皇額娘年歲大了,身子也大不如從前,以後多在永樂宮靜養吧。還望皇額娘多加保重,莫要讓兒臣分神擔憂。”話落,決然而去。
太後憤怒的掃翻桌幾上的杯碗盤碟,沉聲道,“回宮!”
氣氛驟然冷到冰點,眾妃跪拜,“恭送太後娘娘!”
王淑妃冷冷一笑,轉瞬間恢複端莊溫婉的模樣,坐回位置上。
舒貴妃高傲倔強地瞪了一眼王淑妃,高聲道,“大家繼續!我們總是要過節的!”明媚的笑顏在此刻看來頗為淒楚。
花好、月圓,但這些可憐人,全沒有盼頭,心灰意冷。
美酒佳肴當前,妃子們開始隨意的攀談,笑鬧一團。今夜,且瘋且鬧,放縱自己一回吧。無論如何,日子總要過下去的。
此時此刻,她們之間沒有什麽勾心鬥角,隻有同病相憐。都是不得帝心的可憐人。這一瞬,心中竟生出相扶相伴一生的念頭。
“皇上!”安公公忍不住出聲喚道,“老奴知您心中苦悶,可夜裏風大,仔細著身子。”
皇上停住腳步,看了看這個自小跟隨的宮人,喃喃道,“都老了!小安子,你也老了!”
安公公一怔,回道,“皇上正當盛年!”
皇上搖頭笑了笑,抬頭望向天際的圓月,“月難圓,人更難圓。”收回目光,淡淡道,“朕去看看皓兒!”
“是!”
“還是不去皇子們的住處了,免得皓兒遭人嫉恨。”皇上沉思片刻道,“喚他去雲裳宮吧,看看他娘親!”
錦德殿,二皇子正在練字。
“二皇子,皇上傳您過去雲裳宮。”內侍站在書房門口,低垂著頭,小心翼翼地說道。
“嗯!”淡淡應了聲,放下手中的筆,舉步走了出去。
內侍進屋欲洗涮毛筆,宣紙上的字跡未幹,字字暗藏鋒芒。觀之一股殺伐之氣撲麵而來。內侍一驚,拿毛筆的手抖個不停,細碎的幾點墨汁濺到紙上,嚇得他麵色慘白。凝神去看,還好,不是很明顯。咦?落款處寫著:明月。
一錦衣公子信步走在玉石鋪就的小路上。那人劍眉星目,麵如冠玉,猶如天神下凡,正是明月無疑。隻是氣質清冷了些,令人望而生畏。小宮女們偷偷望上一眼,簡直失了魂。
明月恨。
恨自己,恨宿命的捉弄,恨在墨穀被逼用劍……但終其根,他最恨的是當年給他們母子下毒的人。於是,他回來了。在耽擱了大半年之後,仍然依照計劃回來了。
這麽多年了,早該回來了。
“父皇!”明月輕喚道。
“皓兒,你來了!”皇上從畫卷上移開目光,望向舉步邁進來的明月。
“父皇對不起你們啊!”此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隻是一個在兒子麵前表達悔恨的尋常老人。
明月冷眸掃過一幅幅娘親的畫像,不動聲色地道,“父皇癡情至此,若我娘知曉,也必該含笑九泉。”
“人都不在了……什麽都沒有意義……”皇上喃喃道。“這些年,你怨父皇嗎?”
明月淡淡答道,“兒臣忙著學著如何活下去,如何變得強大,不曾有空想。”
皇上苦笑一聲,“你終究是怨我的。”
……
永樂宮內,太後氣憤仍未平,怒吼道,“那個妖女陰魂未散,又回來害我了!”
侍奉太後的秋瑾姑姑揮退其餘宮人,好言道,“太後娘娘,您說什麽呢?您是這後-宮最尊貴的人,不必將那人放在心上。”
太後抓住秋瑾的手,“秋瑾,那個妖女的兒子回來了!那孩子瞧我的眼神,冰冷如刀。他一定是找我報仇來了!”
秋瑾麵色緊張地望了望周圍,低聲道,“太後娘娘,不要再說這種話了。皇後的死與您無關!”
“什麽皇後!哀家不認!不認!”太後怒道。
“是!是!”秋瑾連聲應道。
太後轉怒為悲,“她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我兒子!”
“太後娘娘!”秋瑾輕撫太後的背,幫她順氣,“您且寬心些,他不敢怎麽著!”
秋瑾勸慰著,腦海中浮現出皇後的麵容。那樣的芳華絕代,溫良賢淑。這一生,什麽樣的美人沒見過,唯有她,美得動人心魄,一顰一笑,都刻在人心裏。不僅人美,心地也寬厚,闔宮上下,受過皇後恩惠的宮人數不勝數。
“她還是不放過我兒子啊!”太後喃喃道。
皇後那麽好的人,偏偏不得太後的喜歡,反而厭憎得很,加以毒害。事後,皇上處死了太後身邊所有宮人,她才被分配到太後身邊。年華過去,她熬成了一宮的掌事姑姑。而皇後,早已是一堆白骨。秋瑾心裏堵得慌,不再多言。
好不容易等太後安靜些了,半哄半勸喂她喝下了半碗寧心安神的湯藥。秋瑾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輕輕退出內室。對立在屋外的侍女說道,“小心照看著。”
“是,姑姑!”
秋瑾退到室外,望了望漆黑的天空中懸著的圓月。皇後啊!那麽好的女子!太後卻認定她是妖女,會禍害皇上……好在二皇子沒有死,這真的是太好了。
“願二皇子殿下平平安安,喜樂無憂,諸事順遂……”
秋瑾跪在地上,雙手合十,默默祈禱一番後,慢慢走回自己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