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2章 日薄西山
早春裏的柳樹鎮，到了傍晚時分最是溫柔。
日薄西山，當暮色照進巷口，對門饅頭店裏的饅頭就新鮮出爐了，隨著白煙陣陣騰起，孩童們嘰嘰喳喳的放學歸來，冷寂一天的街道就開始熱鬧起來。
空氣裏的寒氣尚未完全褪去，到了黃昏更是清冷，但柳豐賢的心裏是暖的。
小女兒的那聲“爸”，叫的他喉頭哽咽，老淚縱橫，生怕被孩子聽出異樣，他匆忙掛了電話……
小月的這聲“爸”，他已經等了三十多年，今天雖然是第一次聽到，卻自然而然，像是已經叫過了千萬遍。
他知道，小月是真的原諒他了，他不想多說什麽，因為有這一句已經夠了。
坐在門口，柳豐賢看著幾個小女孩背著書包蹦蹦跳跳的跑過去，小辮子在腦後甩來甩去，他就想起了小時候的青青和小月……
想起小月在鎮子上讀書的那兩年，也是他人生中最最輝煌的時光，不管是風華照相館，還是天馬玩具廠，在柳樹鎮都是名聲響亮。
但也正因他忙於事業，平時很少關注兩個孩子的成長，後來青青輟學，小月轉學，柳家也就此沒落，他的人生再也沒有了那樣的高光時刻……
之前他還曾抱怨自己時運不濟，天公不公，原來上天對他不薄，早就把小女兒送到了他的身邊，隻是他並未察覺。
這些日子，他總會想起以前的時光，也會發覺很多遺憾……
比如當年他在秀梅的事情上沒有爭取，輕易放棄；比如他對青青不夠關心，青春期太過嚴厲；比如他對小月沒有盡到父親的義務，從未提供任何幫助……
一日三餐，朝出暮歸，有時候覺得日子過得緩慢又綿長，可歲月的流逝卻又如此猝不及防——他總以為還有時間，還有機會，沒想到自己的人生就此落幕了。
生命是有感知的，這些日子他能感受到生命正從自己慘敗衰弱的身體裏一絲絲抽離，而他卻無能為力。
身體的疼痛一次比一次劇烈，每天都像有無數隻螞蟻啃噬，止痛藥已經逐漸失效，他隻能默默忍受。
因為有腹腔積液，肚子鼓脹，他感覺身體內部已經開始腐爛，甚至連呼吸都是臭的…
所以，這些天他完全沒有胃口，不是不想吃，而是吃不下，雖然他很清楚，一旦停止進食，那麽自己也就沒有多少日子了。
這些疼痛和不適，他都沒有告訴孩子們，也不敢和老伴兒傾訴。因為他不想去醫院做治療，把錢和時間都耗在那沒有意義的疼痛裏……
每做一次化療，他就覺得身體又差了一些，就像一株枯木在狂風裏搖搖欲墜；最主要的是，每做一次化療，都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雖然青青和萬曉都沒說什麽，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生病以來，青青前前後後已經耗進去二十多萬了……
萬家是有些家底兒，可先是萬母躺了幾年，如今又輪到他，誰家能經得起幾個病人呢？
如今萬家金店的生意一落千丈，青青和萬曉又要養兩個孩子，要不是之前大亮離婚留下的房子和商鋪得了一些拆遷款，青青可能早就撐不下去了。
雖然要強的青青還是死撐著麵子，一直說有病就看，從沒說一個不字，但他和老伴兒都知道，再這樣下去，就要把青青拖垮了……
前幾天，說起化療，老伴兒還說要不讓小月出點錢，替青青分擔一些，畢竟她也是他們的親生女兒，如今日子過得也不差……
對此，柳豐賢堅決不同意。
在他生病之後，小月已經偷偷留了三萬塊錢，這已經讓他感動而不安了。
小月這孩子從小就不容易，如今林家灣的二老，方家的父母，將來都是小月的負擔，而他不曾養育她，也從未幫助過她，又有什麽資格要求她呢？
為此，老伴兒又嘟囔他偏心，到現在還是隻想著小月，不為青青考慮一下……
的確，對於青青，他這個父親沒留下什麽財產，也不能把孩子硬生生的拖垮了……
既然如此，幹脆兩個孩子都不拖累。
——
其實年後小月來看他的時候，他不在家，是去醫院看了一個重病的朋友老楊。
當時，老楊躺在病床上，已經不能說話，他掛著吊瓶，上著呼吸機，聽說一天裏清醒的時候不到幾分鍾，而且他的食道開始萎縮，隻能靠葡萄糖維持生命……
而為了維持他的這口氣，每天的醫藥費都要兩三萬……
老楊有兩個兒子，都在鎮裏做著小生意，日子過得還算不錯，據說一個比一個孝順，兩人也是從不說放棄治療，可是這樣的生命有什麽意義，有什麽尊嚴呢？
那天，他坐在老楊身邊，拉著他的手說話，他根本沒有任何回應。隻有在護士插管護理的時候，能看到他微皺的眉頭，聽到一聲微弱的呻吟，知道他還活著……
都說老楊有福氣，生病了孩子們沒有推著不管，可是誰想過，孩子們的日子以後還怎麽過呢？
聽說因為巨額的醫療費，老楊的大兒子已經和媳婦鬧離婚了……也不知道如果老楊清醒著，他知道了又是如何選擇……
那天，從醫院裏回來之後，柳豐賢想了很多，也看開了很多。
他提前和老伴兒交代著，如果自己有那麽昏迷不醒的一天，不要插管，不要搶救，就在家裏安靜的，體麵的離開……
其實，求生是每個人的本能，雖然疼痛難忍，痛不欲生，他也依然沒有活夠。
何況一直以來，柳豐賢都是個閑不住的人。他的興趣很多，野心很大，曾經的照相館，玩具廠，後來的廣告店，製衣廠，隻要他想做，幾乎沒有做不成的……
如今後院裏還有很多未完成的畫，小月說方遠買到了電腦畫像的軟件，過幾天就帶回來幫他裝上了；他還想著去江州看看，看看小女兒的小日子到底過的如何……
可惜，他恐怕沒有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