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是非
玲瓏回到新昌街的時候,遠遠便看到那門上掛著的白布,心中“咯噔”一下,腳下的步子加快了。
管家鄭叔叫了馬車,後廚的胡叔同幾個小廝正在忙亂的收拾著東西。陳亦卿和程祥在眾人手忙腳亂的動作中呆呆地坐在那裏顯得異常冷靜,卻又被憂傷的氣息籠罩了全身。深秋的石榴樹葉泛著點紅,如同是陳亦卿眼睛中的顏色。
抬眼見玲瓏回來,程祥招呼了一聲:“玲瓏姐姐,快收拾收拾跟我們回潯陽一趟。王叔,王叔不在了。”
玲瓏腳下一軟,果然被她猜對了,還未來得及細忖,眼淚已經“撲簌簌”地落下了。但是她的第一反應,卻仍舊是強打著精神說道:“不行,不行,我不能回去!”
陳亦卿和程祥都有些納罕地看著她,她語無倫次地說著:“兵部尚書府上嫁女用的衣服,我必須月底趕出來……哦,還有,還有貴樓,喬嬤嬤那邊……我剛按照公子的吩咐開始,她萬一因這麻煩,去了別的地方,我們就再也找不到了……”
程祥有些急:“那,那怎麽辦,可是王叔……”
陳亦卿穩定了一下心神,點頭說道:“王叔於我們有恩,論理我們都該去磕個頭,不過京城又不能沒有人招呼。我是無論如何都要去送他老人家的,你留下也好,你跟廣玉把喬嬤嬤的事情做好。其他的事情就不用管了,這月餘穩定為主。”
玲瓏點頭說道:“是!”
陳亦卿在程祥的攙扶下登車,玲瓏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一樣說道:“亦卿哥,把念恩姐姐和娉婷帶來京城幫你吧!”
陳亦卿不明所以,卻因急著趕路,並未再詳細地詢問,隻是說了句:“再說吧!”便一掀車轎簾,進了馬車。
送走陳亦卿,玲瓏對著他們去的方向伏身一拜心裏暗暗想著:“月餘麽?夠了!足夠了!對不起了寶哥哥,今日欠你的,將來我會奉還的。”
鄭老須是陳亦卿的管家,年紀大的人或許都本能的熱心些,更何況陳亦卿對待玲瓏如同親妹妹一般,雖然他們不苛求下人什麽,陳家上下還是把陳亦卿當主人,程祥和玲瓏在他們這裏就是半個主子。
見玲瓏彎著腰,眼淚流個不停,鄭老須隻道她是思念故人,忙招呼一聲:“梁辰,還愣著做什麽,趕緊扶玲瓏小姐回去。”
梁辰在一旁:“哦,哦”應著,慌忙上前扶住了玲瓏的手臂,攙扶著她往家裏走。
安興鎮上的喬家因為家貧,大姑娘自幼就被賣到了京裏去做丫鬟,誰知道這丫頭命好被小姐給帶到宮裏去了,年年寄回來的那些銀兩讓家裏蓋了房子。
又聽說她在宮裏是伺候皇後娘娘的,她那一家人走在鎮子裏也被人高看一眼,倆兄弟也娶上了鎮裏數一數二好看的姑娘。誰都知道他們家的大姑娘是感念皇後娘娘恩德,立誓一輩子要在宮裏侍候皇後娘娘的。
可是皇後恩德,因為宮裏即將要要選秀了,就放了一批年紀大的宮女出來,這喬姑娘如今年紀大了,成了喬嬤嬤,便也一起被放了出來。
喬嬤嬤離開家的時候,一家人還擠在一間漏雨的破草房裏,可是如今過了二十多年再回來,家裏蓋上了寬敞的瓦房,也買了些田地,對比當年變化巨大,一家人很是在一起互相垂淚了念叨了大半夜這些年的經曆。
就像是去上大學的孩子,寒暑假回到家裏的頭幾天父母總是稀罕你的,但是過不了幾天就該嫌你起的晚了,打遊戲了,總有嘮叨不完的話,何況是二十多年不曾生活在一起的人。
“巧丫,把我這碗拿去洗了。”
聽到老爹還叫她的諢名,推過來的那個碗又髒又破,喬嬤嬤皺皺眉頭說:“爹,你怎麽還叫我這名字,我不是說了我叫如月,那可是皇後娘娘賜的名字。”
喬老爹一聽女兒的話有些不耐煩地說:“什麽如不如月的,你娘在時候就是這麽叫你的,讓你洗個碗,哪裏那麽多話。”
一旁的大兒媳婦兒聽了二人的對話,笑著過來說道:“爹,大姐在宮裏是伺候貴人的,哪能伺候得慣您呐,還是我來吧!”
喬老爹是個重男輕女的,雖然這些年家裏能蓋房子買地,他的倆兒子能娶上媳婦兒全是女兒在宮中辛苦攢回來的錢,但是他卻全然不放在心上。聽到兒媳婦兒這麽說,喬老爹也嘲諷地一笑,接著說道:“貴人伺候得,老爹就伺候不得了,唉!虧的是在大戶人家學的規矩,在皇後娘娘跟前學的規矩!”
邊說著喬老爹的小孫子晃晃搖搖地跑了進來,直直跑到喬如月跟前,伸手道:“姑姑,姑姑,給我些銅板,我要去買糖吃!”
喬如月見這一家人分明將自己當成了搖錢樹,卻從未真心把自己當成一家人,正在氣頭上,這又來一個小家夥來伸手問她要錢,沒好氣地說:“誰跟你說我有錢了!就算有也早被你那吸血鬼爹榨幹了!”
喬家小子瞪著眼睛不知道姑姑說的是什麽意思,隻聽說沒有銅板買糖吃,嘟起嘴委屈的就要哭。
喬老爹見她還敢凶自己的寶貝孫子,更是氣都不打一處來,話便說的重了:“你還真當自己是宮裏的貴人了,也不過是個侍候人的,回來跟我們擺什麽譜!”
喬家二媳婦兒就在門口聽著兒子問姑姑要錢,這喬如月不僅不給,還凶自己的兒子,於是扭著滿是肥肉的腰進來一把攬過了兒子,眼睛白到了天花板上,陰陽怪氣地說:“呦,大姐,這就是你不對了。你侄兒才多大,要點銅板買糖吃能花得了你多少?更何況我聽說你可是拿了皇後娘娘不少好東西才出來的,這會兒在這跟我們裝什麽窮,這錢不給我們花,難不成還去找小子花麽?!”
“你,你……好你們這些白眼狼!”喬如月氣的青筋凸顯,伸手指了一圈所謂的家人,邊哭喊著:“皇後娘娘,奴婢命苦啊!”捂著臉跑了出去。
喬如月十歲被賣進沈府,先是在洗衣房打雜,後來因為機靈勤奮被指去照顧沈家小姐。沈玉琳對她雖然嚴苛,但是也是拿她當體己人看的,後來沈玉琳進宮更是把她帶了去。原本像這樣自小跟著主子的人,知道主人那麽多事情,怕是一輩子都要在主子跟前伺候了。但是沈玉琳偏就自信自己叫人說不出什麽來,且她也希望自己身邊多點能吸引人視線的新人,除了自己最倚重的大丫頭彩雲離不得,把如月放走也是顯示自己恩德了。
在沈玉琳麵前她是丫鬟是奴婢,但是在宮中行走,多少人都要叫她一聲姑姑,恭恭敬敬地給她鞠一躬。原本這次被放出宮,皇後是賞了她不少物件,她還想著以後再也不用伺候人了,出來靠這些賞賜置上幾畝田地,再雇幾個長工短工,靠良田賺些錢,以後就安安穩穩度日罷了。
誰知這一家子人,三哄兩騙地把她的銀子快誆完了不算,她隻道是有個娘家,人也不孤寂。可是最近不知道鎮上哪裏來的風言風語,說原本皇後是打算留她在宮裏終身侍奉的,誰知她手腳不幹淨, 偷偷拿了皇後娘娘不少東西,娘娘仁慈念在二十年的主仆情分上也未處罰,隻是將她趕出了宮。
最要命的重來不是生活中吃糠咽菜的苦,而是來自外界的壓力,是那些可以將黑說成白的顛倒是非。她甚至懷疑,這些風言風語就是她當做一家人的兩個弟弟、弟媳婦兒說出去的。
喬如月想著自小為家人受的苦,這些年跟著主人起早貪黑遭的罪,一雙腳不知道起過多少泡,一雙手又不知脫了多少皮。如今三十多歲快四十的年紀了,從姑娘熬成了姑姑,又從姑姑變成了嬤嬤,調教過的不僅是小丫鬟,還有不少貴人小主子。可是離開宮城就好像一下子不會生活了,連在沈家住的柴房都比自己的娘家要溫暖,喬如月一時間心如死灰。
對於從小思想便被奴化了的人來說,忠誠很重要,名節亦很重要。比起出宮時享清福安度餘生的想法,喬如月現在隻想以死以證清白,她要用這種方式讓那一家人再也從她身上撈不到好處,她在京城銀號裏存的錢,這些人再也得不到了……
這麽想著,喬如月的金蓮已經慢慢步入了村口的荷塘。秋天刺骨冰冷的塘水讓她的雙腿已經麻木,對著她的歸途,她的心漸漸自由了,耳邊已經聽不到鳥蟲的啾啾,喬家那些聒噪的小人們也已經不再入得了她的腦海。
“你這是做什麽?!”
再回過神來,喬如月的手臂被人拉著,她一時驚嚇腳底一軟人差點滑入水中,本能的反應讓她掙紮了一下,那沒過她胸口的水嗆了一口在她的嗓子裏。
大概因為常年在宮中的勞作,喬如月很瘦。再者在宮中伺候的人,為了不讓他們出現在主子麵前放屁這樣不雅的行為,他們的飲食也很是清淡,常年累月,人都是輕飄飄的。
高寧搖搖頭一把把喬如月抗到了肩上。她隻是嗆了一小口水,卻還不至於昏迷,被一個男人整個人打橫抗了起來,她想掙紮,卻動彈不得。
喬如月觀察著扛起她的高寧,三十多歲的年紀高大壯實,臉上還有疤痕,看上去有些駭人,可是她的心理還是一陣的溫熱。
高寧抗著喬如月往岸邊走,心想:“這回玩大了!陳亦卿和玲瓏姑娘的交待是編寫難聽的話,讓她在家裏待不下去,跟他們回京城。可沒想到把人逼近了水裏,要是晚來一步這人可就淹死了。罪過罪過!”
荷塘邊上,喬如月蒼白的臉上泛出了一絲絲的紅暈,濕了的衣服貼著她的身子,活了三十多年了,還從來沒跟哪個男人如此貼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