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不負相思意
夜晚的明月如同美人的麵龐,籠著一層溫潤的光芒。新雨過後窗外吹進來的風都帶著些泥土的芬芳,柳枝竹葉在微風中搖曳生姿,如同翩遷起舞的仕女。隻是雨後的蛙叫,總是有些擾人。
楊明宇從一堆請求立儲的奏疏中緩緩抬起頭,桌上有一碗貴妃著人送來的蓮子羹,幾顆鮮紅的枸杞飄在上麵。他想砸了這些奏疏,也想摔了這碗蓮子羹,也許那樣發泄一下他的心裏會順暢些,可是他連這樣小的事情都要壓著自己。否則明早他的這些舉動傳出去,還不知道會在前朝後宮引來怎樣的波折。
他是皇帝,是最有權力的人,是東楚的天,可是仍舊不能隨心所欲。這些奏折裏一大部分請封的是他的二子楊耀,還有一部分支持的是五皇子楊博,而請立四皇子楊政的聲音並不多。他拂過這些奏疏,眉頭緊緊的皺起來。
這三個人都不是他一開始作為皇儲栽培的皇子,隻是他和皇後的嫡子,那個最有可能繼承他大統的皇四子去年病死了,而他的長子更是在四國易子的鬧劇中殘廢了。
他不得不同這些臣子們一樣重新審視他的兒子們,他心裏清楚的很,皇二子魯王楊耀向來跟門閥士族走的近,這些人即便不能掌握實際的軍權政權,但因為家族裏盤根錯綜的勢力,實際上對東楚經濟政治的控製是暗潮洶湧。
而皇五子陳王楊博的母親德妃是前朝尚書左仆射之孫女,她的家族在朝中門生眾多,再加上她的幾個姐妹嫁的又都是勳戚朝臣,所以楊博贏得了不少文官的支持。
至於皇三子豫王楊政一向還算是循規蹈矩,大概是因為他的母親現在是既不得寵母家勢力又不足以跟其他二位皇子一搏的梁妃吧。可是聽說自從皇四子亡故,豫王也開始活躍起來。
“你們都想要朕的江山麽?連你也想要麽……”楊明宇低低地囈語著。
一旁的白澤上前腰彎的很低問道:“皇上可是餓了?您還未用晚膳呢!”
楊明宇搖搖頭,對他說道:“朕想出去走走,你隨朕出去吧。”
屋裏聽起來聒噪的蛙鳴,到了室外便不覺聲大。初夏的涼風習習,吹拂過疲憊的臉頰,倒是頗為愜意。
想到楊政,楊明宇又不免想到他的母親,不是那個溫婉恭謹的梁妃,而是他真正的母親容妃,怕是這宮裏已經沒有幾個人記得那個美麗而熱烈的女子了吧!
白澤在楊明宇身後跟著,不論皇帝的腳步快還是慢,他總能保持著比皇帝靠後一人的距離。
楊明宇緩下腳步微微側頭同白澤說:“現在合歡殿裏誰住著?”
白澤恭謹地答道:“回稟陛下,合歡殿現在空著呐。當初……容妃娘娘走了,皇後便讓人封了合歡殿,說是……不吉利。”
“皇後?”楊明宇微微皺起眉頭,當初容妃盛寵的時候最為反對的便是皇後的了,甚至做出了一些傷害打壓容妃的事情,沒少惹他生氣。竟然還在她死後把她生前住的地方封了才解恨,但是這麽多年過去了,皇後又剛剛經曆了喪子之痛,聽了這些楊明宇也討厭不起來。
“唉!”楊明宇歎口氣,擺擺手道:“去合歡殿看看。”
所謂的封了,不過是將合歡殿的下人全部都調走了,將這裏變成了個廢棄之地。門上貼著的封條因為時間久了早就化為齏粉,白澤上前輕輕一推門便開了。
楊明宇提起衣擺款款而入,隻是左腳方落地往昔的情景就又回到他的腦海,如同重錘鈍鈍地擊著他的心。
二十多年前,楊明宇是大楚剛剛登基的年輕皇帝,為了充掖後宮太後替他辦了選秀。那既是給皇帝選後妃,又是為了慶賀皇帝登基的一場盛宴,楊明宇就是在這次選秀中重遇了萬芳芳。
一排年輕又清麗的秀女中她是最與眾不同的,修長的身段跳起舞來如同翩躚的精靈,白皙的皮膚透著紅潤健康的活力,一雙美目巧笑盼兮,一張小嘴未笑便含羞。
更重要的是他們原本就見過,楊明宇還是皇子的時候萬芳芳便是他皇妹榮慶公主的伴讀。雖然他和萬芳芳兒時並無過多交集,但是人群中總是有過眼神的交流。
再次相遇心中有重逢的喜悅,又有一見鍾情般的驚鴻一瞥。若是給他們倆這次見麵配上主題曲,那邊是:“確認過眼神,我遇見對的人……”
總之他們相愛了!
他長身玉立翩翩公子,她年輕美貌佳人如花,他們都感激上天讓他們在最好的年紀遇見了彼此。即便有朝臣出麵反對他過於寵幸後妃冷落了皇後,後宮也因此無一日安寧,但是他們仍舊是不管不顧的相愛了。
可是他終究是皇帝,年輕而自負,天下都是他的,她也隻能是他的附屬品。他對於她的愛可以是寵溺,可以是偏愛,可她不可能是他的唯一。
她要的愛太純粹,太精貴,他不能給。很快鮮花枯萎,美人不再,萬芳芳病倒了。
楊明宇在等,等她幡然悔悟回到自己的身邊,也等她病中靜思早日養好身子。可是他等來的隻是她更加決絕的告別,她竟從合歡殿裏最高的那座相思樓上跳了下來。而這場離別最初的起因不過是他當麵把她親手熬的那碗蓮子羹賜給了現在是貴妃,從前是淑妃的馬氏。
那相思樓還是因為萬芳芳喜歡合歡,楊明宇才為她建的,以便她登樓便能觸及那雲霞般柔婉的合歡花。
宮門兩邊的合歡花已經移去了梁妃的住處,隻留下兩個深深的土坑,如同是楊明宇心中空落落的一塊傷疤。廊簷下曾經風吹過便叮鈴作響的鈴鐺早已生鏽,隻剩下晦暗的黑色汙漬。沿著曲院風荷的景致走到大殿,那個它她曾經翩翩起舞的高台上早已是滿布灰塵,旁邊還有她的鼓與琴。
抬腳緩緩登上相思樓,每一步都是沉重的。楊明宇第一次覺得自己錯了,錯在錯過了一個願意真心對待他的女子。這樣美好而熱烈的愛,還有那個曾經讓他怦然心動的女子,他都再也見不到了。
甚至在她死時,他都因為自己那倔強的自尊心不願去見他,依舊在書房同大臣議事,聽到宦官的稟報不過是厭棄的皺皺眉在他的臣子麵前大聲喝道:“沒見朕正在同眾位大人談論邊疆戰事麽!”
隻有他自己知道,那時的自己為了坐穩位置,是如何為難了自己,又為難了芳芳。
他不能獨寵她一人因為皇後母族的利量,因為貴妃家裏的反對,因為太後的不滿。她受委屈時,他不能徹查下去,因為皇家的顏麵,因為自己的尊嚴。她哭著說隻要他的愛時,他又怎能不想緊緊擁住她。
可是為了江山,為了他的野心,他放棄了,他先轉身離開了。他覺得自己有天下足矣,美人他可以有很多,愛不過是男人生命中最不起眼的點綴。
但是這麽多年過去,他便再也沒有被愛過,那些年輕的身體,那些清麗的容顏背後,對他隻有索取,隻有對權利的渴求和玩弄。
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相思樓旁的合歡花還生機勃勃的開著,那殷紅一片的絨花似乎是她的鮮血澆灌而成,即便無人照拂依舊兀自盛開。提醒他這裏曾經有過一個鮮活的生命,一個熾烈到願意用一生去等他的女人。
四層的高樓上,他環顧著周圍的宮殿,有些地方燈火明亮,有些地方晦暗陰冷,這是他的家,卻完全不像一個家。
楊明宇有些疲倦,他不明白自己一輩子追求的江山、追求的權利又是個什麽樣的東西。這看不見的網裏他以為自己是撒網人,卻在二十年的苦心經營後發現自己早已是網中的困獸。
他有些累,要跟自己臣子鬥心機的日子很累,要被自己兒子們算計的日子很累。他想到了自己的父皇,還有兄弟們,輔佐他兄弟們的大臣,一個個如同飛蛾撲火般的不知疲倦。
可最終結果呢?幸福麽?開心嗎?
“惆悵彩雲飛,碧落知何許?不見合歡花,空倚相思樹。總是別時情,那得分明語。判得最長宵,數盡厭厭雨……”
“唉!”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楊明宇的心被撅著,他對自己說:“我好想你啊!芳芳你還會回到朕的身邊麽?如果我承認我錯了,你還是我掌心的花朵麽?你永遠明媚如昨的活在我心裏,可我呢!可我呢!”
“白澤!”似是下定了決心,楊明宇喚大監上前,對他說道:“告訴貴妃,她提出選秀朕同意了,讓她去和皇後商量著準備吧!”
白澤的腰仍是彎的很低,似乎常年的低姿態已經讓他站不直身了,恭敬答道:“奴才遵旨!”
“就定在明年春天吧!”
“奴才遵旨!”
……
自從尚書左仆射康家和兵部尚書郭家聯姻的消息傳出來,戶部侍郎張天霖府裏一片祥和喜慶的氣氛已是許久不見的事情了,他甚至真的動了心思不行就讓女兒張明慧去嫁給尚書右仆射家的傻兒子。
可是眼下一門更好,更體麵的婚事似乎就擺在了自己的眼前。那個和自己年紀相仿,萬萬人之上的皇帝若是能娶了自家的女兒,他這個老丈人何愁升官無門?
郭誌嘉有郭黎晨在宮中,若是他的明慧也進了宮,他離尚書的位置便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