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白幡
陳亦卿到底是年輕且因著“掉了玉佩”那板子隻是打在表麵,雷聲大雨點小,剛開始是皮肉有些疼,卻疼了不足半日回來看也並未紅腫,在家休養了兩日喝了幾副湯藥便好了。
再去竹枝巷看王啟順,他在的那一間牢房關著的都是些小生意人,並不太懂牢裏的世故,即便知道了也寧肯自己挨過去也不舍得辛苦賺來的銀兩。王啟順因為挨了板子隻能趴著,傷口還未愈合倒又燒了起來。
“對不起”陳亦卿垂著頭,輪椅放在王啟順的床頭,屋子裏隻剩下他和王啟順。
“你這道的是哪門子欠?”王啟順嘿嘿一笑,道:“又不是你打的我。”
“可是……因我而起……”
陳亦卿的情緒異常低落,為了顯示自己是理直氣壯做生意的,既按時上繳賦稅又與犯人張常勝並無甚瓜葛,從出來那天,陳亦卿依舊是生意照做門照開。連日裏玲瓏招呼寶閣衣櫃,玉軒照料河西味道,與平時並無兩樣。
可在家休養了幾天,略好些就趕忙來看王啟順,經過玉橋街,眼見一街兩巷的店鋪都寥落了許多。張家大門上貼了封條還有人把守,張家的店鋪,連著自己剛剛買來的那四間也都暫時查封。是由州府發包出去還是沒收就此封了,還沒有消息。
白家的鋪子因也是張常勝的產業,白奶奶的租子打了水漂不說,店鋪也是不能再開了,更可憐的是白奶奶,一把年紀挨了打受不住,回來沒兩日又趕上風寒,竟去了。
經過白家門口,裏裏外外都是掛著白麻布,還是在錦繡布莊采買的。白家孫女白珠哭得異常哀慟,自幼最疼她的便是奶奶,如今不過是租了張家的鋪子,被帶進府衙問話,可也就是一天話的功夫,人竟沒了。
白珠剛剛嫁了船老大許大倉家的兒子,可許家的船也因著是張常勝的產業一並被查封了。剛剛做了新娘子,還沒開始幸福生活,夫家就沒了依存,娘家又是這般情景。
百姓隻知道人死了是要去衙門告狀的,但人從衙門出來便死了,又可以上哪說理去。
想著那個最八卦的白奶奶,那個關心著自己婚事總打自己主意的白奶奶,那個在河西味道剛開鋪時充分發揮玉橋街“宣傳委員”職責,替他們不遺餘力宣傳店鋪的白奶奶,陳亦卿如同被子捂了頭,悶得他喘不過氣來。
而王啟順的鋪子是他自己辛苦半生盤下來的,與張家並無關係,若不是自己刻意的結交張夫人,王啟順便不會受此劫難。陳亦卿恨自己的小聰明,恨自己利用完王啟順又利用張家母子。
這一切都超出了他的預料,他不過是想在這一世平凡普通的渡過一輩子,不求通達不求富貴,安安穩穩的能吃飽飯能穿暖衣。享受一下沒有霧霾的空氣,再於秋日坐在自家桂花樹下曬曬太陽就可以了,終究還是自己貪心了,他常說做生意不能貪心,可是對於金錢的渴望讓自己還是背離了生存的初衷。
“我,是我……是我結交的張常勝,是我惹禍上身的”陳亦卿不敢去看王啟順的眼睛,隻能低著頭懺悔道:“我以為我搬走了,你和念恩就不會被我牽連,我以為遠著你們,你們就能和竹枝巷人們一樣安安穩穩的過生活……是我錯了……”
“嗬嗬,嗬嗬”王啟順竟笑了起來,“你知道張常勝要出事?”
陳亦卿搖搖頭。
“你知道他犯了什麽事?”
陳亦卿依舊搖搖頭。
“那不就得了,你根本不知道他做了什麽,怎麽能是你的錯呢?更何況你結交他了麽?你若真結交了他還能坐在這裏跟我說話?”王啟順含笑道:“我們這些小家小戶的人又不是張爺的朋友,不過是偶爾入了他的法眼,他賞我們些生意罷了。他在我們這裏一年喝的湯加起來還不如他去醉仙樓一頓飯花的銀兩多。
就算說是有張夫人幫襯著,念恩和玲瓏才能做起成衣生意又如何?如今我們打開門做生意,誰都穿得我們的衣裳,怎麽能預料到誰要出事就不與其來往了呢?”
陳亦卿欲言又止,但聽王啟順一席話到底心裏還是放下了些,至少在與他最親密的人眼裏,他並無不妥便夠了。
“唉,你看你白奶奶,租了張家的鋪子年年也不過是將租子交與他的下人,連話都未與張常勝說過,不還是……唉!這跟你又有什麽關係呢?舞象之年的孩子,心思別太重了,讓自己喘口氣吧,如今你有了錦繡布莊的利錢,就算歇幾天也餓不死的。”
陳亦卿苦笑道:“說起白奶奶,我還是要去上柱香的。這幾日,便留玉軒在家照料您吧。鋪子裏自有夥計們,我就幾個店巡視著便罷了。”
白家的院子裏,逼仄又顯雜亂,白奶奶家也是從外地遷至潯陽的,故而在這裏也並無太多親戚,倒是玉橋街並著周圍幾個巷子的街坊鄰居們都陸陸續續來悼念了。雖然是從她這裏總守不住別人秘密,傳了不少別人的糗事,可以說是玉橋街第一狗仔隊了,可她生前總有人找她牽線搭媒的,不少人仍是惦念這個熱心腸的老太太。
白珠依舊在靈前跪伏著哭得跟個淚人一樣,她的新婚丈夫來勸了兩回,賠了三日,見勸不住她便歎歎氣先家去了,畢竟許大倉也因張家的事情被抓走了,還未放出來,一家人還要靠他這個兒子回去商量營生。
見程祥推著陳亦卿進來,他端坐在輪椅上,雖是不能行動,且也剛剛經曆牢獄之災,但依舊看起來風姿還是不同自己家人的落拓。
陳亦卿著了一身素衣,雖身上無甚裝扮,卻顯然看起來同從前不一樣,也不知是不是常聽奶奶念叨他如今是做大生意的人,生意都做到北街了,竟覺得他看起來到底是帶著些貴氣了。
想著奶奶曾念叨過將她配給陳亦卿的話,再看看如今自己娘家和夫家都沒了收入來源,可陳亦卿卻出落得比從前更好了,真後悔當時嫁了這個不爭氣的,自己怎麽就沒王家妹妹那福分可以守在陳公子旁邊!白珠忍不住想撲到陳亦卿身邊,靠一靠他寬厚的肩膀。
陳亦卿看著白珠跪在那裏哭得傷心,殊不知她是在心裏罵她那挨千刀的相公沒本事,於是好言相勸:“白珠妹妹,請千萬節哀,保重身體要緊。”
聽著他溫溫柔柔的喊自己“白珠妹妹”,白珠哇的哭得更傷心了,不住的念著:“亦卿哥,亦卿哥哥……”
倒是聽得陳亦卿有些毛骨悚然,好像她哭得不是白奶奶,跟沒的是自己一樣。於是趕緊給白奶奶上了香,便急急地離了白家。這一晚上陳亦卿可沒少打噴嚏,也不知道是被白珠念叨得了,還是真的有些傷寒。
皇城裏的權貴,或許雙手並未沾過鮮血,甚至未握過兵刃,自有元帥將軍為他們浴血殺敵。上位者或許並無意要人姓名,也總有揣測上意者替他遇佛殺佛。幾年前的朱家村是這樣,如今的潯陽城又是這樣。
權利到底是什麽東西?追逐它的人們為他著迷樂此不疲,被它踩在腳下的人們,卻命如草芥不值一提。也不知遠在京城的天子可知這窮巷裏有位為了家人辛勤一世的老人,因著一頓打便沒了性命。不知道近在北街的官府裏端坐著的大老爺們可知,他們的審判調查犧牲了無辜的性命,竟讓潯陽城如此不寧。
或許他們根本不知道,但或許他們知道也不在意,即便略表遺憾卻仍不會改變他們的手腕。與他們口中的天下和大義比起來,這些尋常百姓的悲歡離合,實在不值一提。
從白家出來,二月底的春風和緩地吹著那些白幡,似是白奶奶遊走的魂魄般在陳亦卿眼前晃來晃去,他捂著心口,想哭卻流不出眼淚。
不足半個月雷厲風行的拘捕、查證,張常勝的罪名坐實,一幹與其罪案有關人等均已被一網打盡,其家人也已落網,而其子被手下高寧救走,這高寧也算是條漢子,竟單槍匹馬還帶著個十歲的孩子,逃過玄武軍右營的追捕,可終究體力不支與他的小主人一起滾下懸崖屍骨無存。
看著案卷,玄淇有一絲憂慮,但卻對玄武軍有足夠的自信,是來自潛意識無條件的信任。於是合上案卷,揮手招來跟前的侍從,道:“去看看景副尉那裏還有沒有什麽遺漏,若沒事就告訴他,我們可以回京複命了。”
“真的麽?”聽來人匯報可以回京複命了,景林高興得從椅子上一下子彈了起來,雖然他在京城也常奉命稽查案件,但是比起這樣穿著官服坐在衙門一審就是半月的時間,他更喜歡演兵殺敵,或者捉逃犯之類的刺激活。
“咳咳咳,待本副尉整理了這些案卷,就去向玄參領回話。”景林正正官服揮手打發玄淇的侍從退下。
這邊見他剛出去就立馬把案卷往一旁的典儀沈心桌前一撂,“沈大人速速把案卷都整理好,我要去更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