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閱後即焚
一品閣的清茶一杯杯下肚,唇齒間都是甘醇的茗香。
整飲了一下午,唐錦仁對於和陳亦卿推心置腹的交談是意猶未盡,還要拉著陳亦卿去八仙樓再用了晚膳,陳亦卿借著身體不適要去齊生堂拿藥才辭了再辭得以脫身。
夜色剛剛籠上來,掀開門簾探了一探,小祥感到外麵的風略略帶著寒氣,盡管自己為著心事煩悶著,還是記得從輪椅下鬥裏把披風拿出來給陳亦卿披上。
被一品閣門口的燈籠映照得滿麵紅光笑意滿滿的陳亦卿,在唐錦仁轉身的一瞬間,呼吸就局促起來。
他不明白自己在緊張些什麽,也不知道張常勝到底是出了什麽事情,眼前的一切像是在走山路,明知前方有溝壑懸崖,卻因為濃重的霧氣,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不能做,隻能亦步亦趨戰戰兢兢的走下去。
“公子……”程祥想說話,陳亦卿卻抬手示意他停下。
程祥憋到嗓子眼的疑問,卻不知道該如何問,隻能推著他慢慢地走入濃黑的夜。
陳亦卿心裏的問號一點也不比程祥少,他知道程祥有一肚子的問題要問,他此刻也需要個人能跟自己商量一下,可是他還是需要冷靜,需要時間自己先消化一下。
“張……張夫人?”
在桂枝巷口遇到的女子,迎麵走來,幾乎看不出來是張夫人。大半年時間不見,她的身影消瘦得似乎隨時會被夜風卷走,原本圓潤而白皙的臉頰已是深深凹陷,歲月的痕跡在她烏青的眼窩處愈加明顯。青絲不似從前般綰得細致入微,而是略略的歪著一個倭墮髻。
不知她從何而來,又要往哪裏去,她似這夜的貓兒,腳步輕悄。
可直覺告訴陳亦卿,她就是在尋他。
他期待著張夫人能停一停,告訴自己沒事了,張家沒事了,他可以不必擔心。然而張夫人隻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裏似有隱忍又似有哀求,卻終究沒有說話,隻是匆匆而過。
程祥剛想去追問,卻被陳亦卿緊緊的拽住衣袖,畢竟練過武,被陳亦卿這麽一攔頓了一下,程祥立刻注意到張夫人的周圍有人在跟著,而且是身手極好的人。
陳亦卿雖然感受不到周圍的氣息,但是猜也猜到張夫人這般跌跌撞撞漫無目的般的遊逛是個什麽情況,故意放大音量說:“程祥,剛才過去的可是張夫人?我看衣服像是咱們店裏的, 倒有點盯不真了。”
“公子,我……我看著也像,他們張家人都這般沒有禮貌……”程祥自是和陳亦卿有默契的,聽他這麽說想都不用想,立馬就能附和上,可他的聲音裏有些掩飾不住的哀傷:“都是不打招呼就走了。”
“咱們算哪顆蔥啊,跟人家這些大戶人家又不是很熟,回家吧,我餓了。”陳亦卿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冷漠且不屑。
漸漸感知到周圍的氣息隨著張夫人離開而遠了,程祥才推著陳亦卿如常般回家。誰都沒有注意到,陳亦卿藏在袖子裏的左手已經抖得不受控製。
重重地落上門栓,陳亦卿的一顆心才算是回到了自己肚子裏,滿院飄著的香味是玲瓏燉的雞湯,隔著院子裏的幾株桂花樹,昏黃的光線自廳堂掃過來,陳亦卿慢慢用右手按住顫抖的左手。在玲瓏和玉軒麵前,他還暫時什麽都不想表露出來。
“亦卿哥,我跟你說件大事!”玉軒邊幫著程祥推輪椅邊說道。
“哦?什麽大事?”此刻明明沒有心情,可陳亦卿還是要饒有興趣地裝作若無其事。
玉軒看看程祥,有些猶豫,於是含含糊糊的說:“今日我給八仙樓送米,隱隱約約聽到門口幾個當兵模樣的人說,滅村,姓朱什麽的。”
當著小祥的麵,他拿不準能不能直說,雖然他們跟程祥已經不分彼此,可畢竟是當初答應過陳亦卿重新開始,對誰都不再提起的,還是不明著說的好。他覺得自己這麽說,陳亦卿應該是能明白的。
玉軒的神色有些緊張和憂傷,可這憂傷下麵又有難掩的興奮。陳亦卿當然也聽明白了玉軒的意思,並且他明白他最害怕的事情要發生了。
玉軒漸漸長大,已經比玲瓏還高,他的骨骼如雨後春筍般漸漸挺直,而他內心卻不似竹心般是空的,仇恨或者說是親情始終填滿著他。他不說,所有人就都以為他已經遺忘。
玲瓏一驚,“啪”的拿筷子打了一下他的頭,“快去給程祥和亦卿哥盛飯,哪裏沒得聽那些不該聽的話。怪嚇人的,又不關我們的事…..”玲瓏邊敲打玉軒,邊不經意的看程祥,還好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看似沒有注意。
玉軒眼裏是不可置信,可最後一絲的希望告訴他,“姐姐沒有忘,隻是當著程祥不便說。”便忿忿地起身去盛飯,心裏卻想著,“是了,是自己說的時間不對,太急了一點”。
一餐飯吃的各懷心事,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卻沒有想象中的胃口,都是匆匆的扒幾口飯便各自回房。
“小祥”陳亦卿叫住推他回屋後要離開的程祥,“我不想瞞你,今日看來張家真的是出事了”陳亦卿攤開手,掌心裏是一張小紙條。
程祥的眼睛亮了一亮,公子果然不是冷血無情的人,沒有放著張家不管,既然張夫人會傳信給他,他必是知道內情的。而他的心又有些沉重,今日聽唐老板和陳亦卿所說,又眼見張夫人的樣子,必是出了嚴重的事情。
在潯陽的這些日子,一直忙著跟陳亦卿做生意,雖然陳亦卿常說,要結交朋友,但不論程祥還是陳亦卿,根本都沒有什麽朋友,玲瓏、玉軒、王叔、念恩現在可以算是親人,也或許是相依為命互相取暖,看似親人的人。
其他的,不論是周圍鄰居,白奶奶還是唐老板這些人,全是生意夥伴或者說是點頭之交。再熱絡,心終究是遠著的。
而或許一開始的“結交”帶著些說不得歉意,張玉橋、張冰玉在程祥的心目中就是唯一算得上是朋友的。也正是因為帶著歉意,所以他不能對他們坦誠相對,話說的少,掛懷卻總不能少。
“公子,張家到底出了什麽事情?唐老板不在,您可以對我說的,我什麽都不知道,一味猜想著,心裏很是忐忑。”程祥問道。
陳亦卿無力的笑笑,“我是真的不知道,並不是要刻意隱瞞唐老板什麽,所以我需要跟你商量。”
陳亦卿緩緩展開那張小紙條,娟秀的字體,應是張夫人的字,“勿問,先自保,若有餘力救橋、冰”。陳亦卿反複念了兩遍,學著電視裏那些間諜的樣子--閱後即焚,確認在油燈下燒的隻剩了渣,才又跟程祥討論了一下。
“小祥,你明白張夫人的意思了麽?”
是夜,陳亦卿與程祥的夢裏都是張家人。這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了。
“夫人,到底出了什麽事情?”
“不必問,你知道的越少越好。請你保重,也請你若有機會救我的孩子。”
“冰玉,你在哪裏?”
“小祥哥哥,我有些害怕。”
……
從店鋪出來,到桂枝巷口與玲瓏道別,念恩捶著肩膀,雖然是開春了,夜風還是有點涼,而天也黑得有些快。
玉橋街沒有北街那麽繁華,附近的人家也沒那麽明亮,有霧氣籠著月色也昏暗得讓人看不清路,念恩有些害怕,加快了腳步,所幸這附近她是極熟的,前方隱隱綽綽已經可以看到河西味道的招幡。
驀地被人撞了一下,念恩心一驚跳開,再定睛看時是一位帶著兜帽步履匆匆的婦人,那婦人垂著頭看不清臉,隻是道了一聲“不好意思。”便往北走去了。
念恩回頭看著婦人離開的方向,雖然沒有看到臉,但那件月白色衣裙外罩著黑色的香雲紗小衫,還有那件寶藍色的加棉披風分明出自自己的手,那婦人不是張夫人還能有誰,可她離開的身影卻消瘦得幾乎認不出來了。
“姐姐”玉軒跨進玲瓏的房門,躡手躡腳的關上門。
玲瓏看著他的動作就知道弟弟是想繼續剛才晚飯的話題,她的心莫名的煩躁,明明不想聽他提起,卻又像是知道總會有這麽一天,逃不過去的,可臉上仍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著手上的繡活,低低的應了他一聲“嗯。”
“姐姐,我今天分明聽到了朱家村滅村幾個字,雖不太清楚他們在說什麽事,可看打扮是官兵的樣子”朱玉軒說這話時眼中的光芒讓玲瓏似是看著一頭野獸,心被揪得一陣疼。
“雖然他們聲音很低,也很謹慎,但是我覺得要是細細打聽的話總能打聽出來什麽的,我想明日再去問……”
“不行!”玲瓏扔下手中的活計,喝止了玉軒。
她瞪大雙眼,祈求的看著朱玉軒,過去的一切像場噩夢一樣終止在那夜他們逃離時的蒿草叢中。已經快三年了,她不敢翻不敢想,以後的漫長人生路上,或許她會遇見其他的困難。但是此刻,她不求富貴,隻希望從今以後的每一天可以如現在一般安穩,可以在飯後靜靜的做著女工,困了便睡去,醒來就開店賣她的衣服。
至於過去,她隻想埋藏在腐爛的泥坑裏,不留一絲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