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齊生堂
寶閣衣櫃開了沒多久,陳亦卿就帶著玲瓏、玉軒、程祥搬走了,在北街店鋪附近的春陽街找了個小院子租下來。
王叔在心裏越想越覺得,或許“院子裏多了許多鄰裏女人做活,自己在這裏多有不便”是借口;或許“畫衣服稿子,還是需靜”也是借口。
那麽,現在想來“離衣櫃店鋪近,方便照料”之類的話也不過是陳亦卿的借口。
他眼中的種種“借口”自陳亦卿口中說出後,結果就是竹枝巷的小屋就又剩下了王家父女倆相依為命。王啟順由憤怒轉向失望,曾以為他大哥托這幾個小孩子來送口信,是老天爺賞他的禮物,讓潯陽城於他由異鄉變故鄉般的熱鬧起來。
可是,自己的真心托付竟使得陳亦卿避之不及。
他也後悔,悔自己不該如此著急,他們隻像兄妹一般的互相照顧,也沒有什麽不好。他內心是希望孩子們都能好的,若有一日念恩可以遇到一個真心待他的人,亦卿可以遇到一個真心喜歡的人,他們還是可以一起做生意,可以住在一個大院子裏。
那麽到自己真的不在的那一天,念恩就不會覺得孤單了吧,也不會像這竹枝巷裏的女人一樣,因著娘家無勢嫁到了婆家就是做不完的活流不完的淚。
也許是自己早早的就離鄉背井,而心愛的妻子也離開了自己,一把年紀也隻有一個念恩承歡膝下,年紀越大就越覺得孤獨。
生氣、失落、懊悔,所有的情緒夾雜在一起,王啟順隻能表現得對陳亦卿態度冷淡,來讓自己習慣他們來之前的日子--單一,寥落。可內心又像瘋長的稻草一樣,思念他們,關心他們。若不是他們,自己和女兒現在還不知道過得什麽日子,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收入穩定,忙碌充實。
除了搬走,陳亦卿別的也沒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更讓他反複的猜想陳亦卿是什麽態度,有沒有討厭自己?有沒有覺得難堪?會不會因此就遠了念恩?
還好這些念恩都還不知道,還能如常到寶閣衣櫃去幫忙,不然真要像是不相幹的兩家人一樣,漸行漸遠……
還好念恩不知道……
其實不知道的是王啟順,他從不知道陳亦卿在和他談話後糾結了兩日就完了,並未將此事再放在心上。他也不知道陳亦卿的心結在哪裏,他隻是不想建立太過親密的關係,在他心裏帶累別人的從不是他的腿而是太過濃烈的親情。
玲瓏和玉軒他是走哪都要帶上的,他們在他來到這個世界時本就是和他同氣連枝。而程祥是下定決心要跟著陳亦卿的,他早已視陳亦卿為兄為主。而對於旁人的信任也好,愛重也罷,在他現在看來竟都是負擔了,既累了自己也累了別人,他不敢接受,也接受不起。
“齊大夫,您輕著點!”
此刻陳亦卿正在齊生堂接受著齊老先生的虐待,和唐老板談完生意也沒有心思再回河西味道跟王啟順談糧鋪的事情了。剛好齊大夫開的藥也吃得差不多了,便來了齊生堂配藥。
誰知道齊大夫一連幾日不見他,早算著日子他的藥該是吃的七七八八了,便在此守株待兔。也不知道老人家又在哪本古醫書上看了這推拿的方子,便急著待他來在他身上做試驗。
“哼!我齊懷生自打從五歲跟著我爺爺行醫,就不知道看好了多少人,你這腿總沒有感覺,這已經不是你自己的事情,簡直是太丟我的臉了。”齊大夫聲如洪鍾的對著陳亦卿吹胡子瞪眼,邊說邊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這齊大夫五十多歲的年紀,自小與藥材相伴,雖然已有純白的長壽眉斜斜長了出來,但依舊是頭發烏黑,皮膚緊致,精神矍鑠。此刻正在陳亦卿腰上做著推拿,一把年紀的人力道足的很。
疼的陳亦卿眼淚都擠出來了,不禁道:“您有勁就往我這廢腿上使,按我的腰幹什麽,我將來還要傳宗接代的!上次還是您說的要給我介紹姑娘,你治不好我這腿,我便不娶妻,您可別再給我的腰廢了!”
“你小子懂什麽,人體這脈絡都是相通的,我得用掌力將你這全身的經脈都打通,你這腿才能好起來。再者你坐得久了,腰遲早要廢,我給你推開了你才好傳宗接代!”
“嗨,您怎麽比我還執著,我已經不指望我這腿能好了……”陳亦卿說話的聲音漸漸弱下去。
第一次見到陳亦卿,齊大夫同陳亦卿一開始的想法是一樣的。這小子跛掉的左腿上皮肉沒有壞死,通過針灸的刺激小腿還有一丁點的反應,甚至通過他自己不太科學的行走訓練,腿上還有了點肌肉。可見必是內裏筋脈不通,若打通了筋脈想必就好了……
這位醫癡發誓要把陳亦卿治好,與他口中所說的“名震江湖”無關,隻是自小受著醫藥世家的熏陶,癡迷藥理的心性讓他見到這個病人就如見到小白鼠一樣,忍不住眼放精光。
自己還沒有放棄,年輕的病人就說喪氣話,在他這裏是不被允許的,“我不管你怎麽想的,但是身為我的病人,說這樣喪氣的話就丟了我潯陽醫聖的臉,老夫以後如何行走江湖!你也別想著不叫我治你了,你敢跑我就追著給你看病!”
齊懷生覺得陳亦卿並未放棄自己的腿,他算是乖的病人了,按時吃藥按時複診,沒事還要來他這蹭點藥茶喝。
他可不知道陳亦卿是對中醫藥一直有著莫名的敬畏,再加上齊老頭的皮膚看起來很好,比尋常那些五六十歲的男子要顯得狀態好很多,陳亦卿這是打他配方的主意,打算研製些藥妝,必定是風靡貴婦圈。
齊懷生與郭雨晴父親年紀相仿,陳亦卿看著平白多了親切感,可這個沒有優生優育計劃的年代,齊老頭的大孫子也不比陳亦卿小多少,齊老頭動不動就叫他孫子,這讓陳亦卿很無語。
盡管內心很是敬重這位懷著兼濟之心的大夫,可嘴上又總是說些淘氣話:“拉倒吧,您老還什麽醫聖啊,江湖啊!我看您就是潯陽城的江湖醫生吧?嗬嗬嗬嗬”
說得在旁等候的程祥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重重的一藥舂打在陳亦卿頭上,齊大夫也按摩完畢,氣呼呼的往外間走去,留下哇哇大叫的陳亦卿,和扶著他爬起來的程祥,在外間聽到陳亦卿喊吃痛卻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孩子平日裏看著一副成熟穩重的樣子,也隻有在自己這個老頭子這裏可以露出孩子氣的一麵吧。又聰明又通藥理,還常能說出來鐵皮石斛的生長習性,人參的挑選標準,麻黃的分類這樣常人不能道的東西,要不是兒子攔著,真要死活把陳亦卿拉來當親孫子培養,將來接管這藥鋪了。
“真是可憐,小小年紀就跛了腳”齊懷生邊歎氣邊包著藥。
“爺爺不要神傷,聽說這陳公子頗會做生意的,想必他是腳底下不通倒給腦子憋好使了,他定會越來越好的。”小孫子齊江明在旁勸解。
聽到孫子的話,齊懷生紓解了眉頭,這小孫子才十歲,倒是體貼人心,又日日跟在自己身旁學習醫藥,頗為勤勉。
捏捏孫子的臉,齊懷生讚歎地說:“真是比你那個爹強多了!”
陳亦卿剛剛被齊大夫一陣“折磨”,反倒覺得一股溫熱的暖流在身體裏如平順的江船緩緩駛過。大概是坐得久了,夏日裏也常覺得手腳冰涼,而這股溫熱從頭到腳周而複始的流動著,許久未有的舒適。
走出齊生堂藥鋪,夏日熱辣辣的午後陽光照在臉上,陳亦卿看著藥鋪門口柳樹蔭下明明滅滅的細碎日光,忽然覺得很開心,因為此刻自己的生命如此鮮活,自己在這裏的一切都是如此清晰真實。
而那不知從何繼承而來,亦不知自己同她有何關係的,關於郭雨晴的記憶裏,她每天都在跟自己說,日子過得像做夢。
那麽如果自己現在有做夢的感覺,那恐怕就是不知自己到底是內心是女子的郭雨晴,還是如自己現在真實的感受這般,自己是個如假包換的男人,陳亦卿。
思緒被程祥的聲音打斷:“是念恩姐姐!”背後推著他的程祥手指著不遠處的街口,一身竹青色薄衫係著鐵鏽紅石榴裙的念恩正垂著頭走過。
陳亦卿玩心大發,手扶穩輪椅的椅子把手,對程祥說:“念恩手上拿著錦盒,定是等著金匠把戒指打好了,這大半天時間,也不知她可吃了午飯。讓我看看你的速度,追!”
程祥應了一聲,還未及開跑,背後就被人揪住了,回頭去看,矮他一頭的小胖子齊江明,一隻手拉著他的衣襟,一隻手拎了厚厚一摞藥包,悠悠地說:“你家公子的藥落下了。這次的藥一包兌五碗水煎成一碗,每日分三次飲了。另外,我爺爺說……”說到這頓了一頓,繞到陳亦卿麵前,伸出右手食指對著陳亦卿搗了搗,模仿著齊大夫的樣子繪聲繪色接道:“你呀!太瘦了,回去多吃點米麵糧食!看你那臉色白的,比姑娘家還細嫩,回去多曬曬太陽,對身體好。”
陳亦卿剛要發作,齊江明聳聳肩膀,恢複慣常的淡定:“我爺爺說的。”
被他這麽一打岔,再回頭去看,念恩已經消失在路口。陳亦卿意興闌珊地說:“算了,回家吧,我還要給唐老板準備銀兩,再算算合同如何簽才既能留住唐老板,又能好好賺一筆,晚上你同我走一趟。”